请以张爱玲小说为例,分析海派文学的特点。

“海派”文学的最大特色——繁华与靡烂的同体文化模式:强势文化以充满阳刚的侵犯性侵入柔软靡烂的弱势文化,在毁灭中迸发出新的生命的再生殖,灿烂与罪恶交织成不解的孽缘。当海派文学的渊源时,似乎很难摆脱这样两种文化的同体现象,也可以说是“恶之花”的现象。但上海与波德莱尔笔下的巴黎不一样,巴黎从来就是世界文明的发射地,它的罪恶与灿烂之花产生在自己体腔内部,具有资本主义文化与生俱来的强势特性,它既主动又单一,构成对他者侵犯的发射性行为,而在上海这块东方的土地上,它的“恶之花”是发酵于本土与外来异质文化掺杂在一起的文化场上,接受与迎合、屈辱与欢悦、灿烂与靡烂同时发生在同体的文化模式中。本土文化突然冲破传统的压抑爆发出追求生命享受的欲望,外来文化也同样在异质环境的强刺激下爆发了放纵自我的欲望,所谓的海派都市文学就是在这样两种欲望的结合下创造了独特的文化个性。

由于上海是一个中西文化不断冲撞的开放型的城市,也由于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基本上是一个欧化的传统,所以海派小说的主人公主要是与“西方”密切相关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及其消费圈子,而普通市民在海派小说里只是作为消极的市侩形象而出现。在40年代大紫大红的张爱玲,是一个深受五四新文学教育长大的女作家,但她一开始创作就有意识地摆脱新文学的西化腔,自觉在传统民间文学里寻找自己的发展可能。

上海这样一种移民城市,它的许多文化现象都是随着移民文化逐渐形成的,它本身没有现成的文化传统,只能是综合了各种破碎的本土的民间文化。与农村民间文化相比,它不是以完整形态出现的,只是深藏于各类都市居民的记忆当中,形成一种虚拟性的文化记忆,因而都市民间必然是个人性的、破碎不全的。张爱玲头一个捡拾起这种破碎的个人家族记忆,写出了〈金锁记〉〈倾城之恋〉这样的海派风格的作品。由于张爱玲对现代性的来临一直怀着隐隐约约的恐惧感,及时行乐的世纪末情绪与古老家族衰败的隐喻贯穿了她的全部的个人记忆,一方面是对物质欲望疯狂的追求,又一方面是对享乐的稍纵即逝的恐惧,正是沦陷区都市居民沉醉于“好花不常开”的肺腑之痛,被张爱玲上升到精神层面上给以深刻的表现。张爱玲对都市现代性的靡烂性既不迷醉也不批判,她用市民精神超越并消解了两种海派的传统,独创了以都市民间文化为主体的海派小说的美学。

张爱玲对自己的写作是有清晰定位的。在《自己的文章》里,她说: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们多是注重人生的斗争,而忽略和谐的一面。其实,人是为了要求和谐的一面才斗争的。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 她这样说,其实是有所指的,暗含着对左翼文学的批评。因为是注重于表现人生中安稳、和谐的一面,所以她在美学风格上更喜欢一种苍凉的美感,而不是斗争和飞扬的壮烈或悲壮,苍凉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是葱绿配桃红的形式感,可以给人更深入的回味。她说对于这个没有完成的时代,“我以为参差的对照手法是比较适宜的”,因为它“较接近事实”。 因为有着这样的自觉追求,张爱玲的作品对现代中国的表现便有了与其他作家不同的视野和想象力,她旨在表现一个过渡时代或者说正在崩溃中的时代的新旧杂错的复杂面相。在她对新旧杂错的表现中体现了一种孟悦所说的独特的“现代感”,这种“现代感”首先为一种与左翼不同的利用特定形象、物像和景观所形成的表现力。张爱玲非常注重对任务的日常生活场景和物质境遇的描述,而这些“物”本身是包含有意义在内的,孟悦把这种手法称为“意象化叙述”。其意义在于:那种有意味的物质和空间形态提供了比“自然”意义上的“现实”更多的东西:它们为转型中的社会提供了景观,使社会生活形态像“文本”那样具有了可读性。而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有两类有特色的空间形象:一是人物的居住场所,一是相互参照的文明“地域”。张爱玲的人物分布并游动于几种意义不同的空间里,标志着不同时代不同社会生活的领域。一种空间是封闭性极强的,“内室”,公馆,后花园,楼上,卧室等,这是一个传统社会的空间,封闭,压抑,腐朽。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公寓和街道。《公寓生活记趣》里说,公寓是“最理想的逃世的地方”,是私人性和自我意识的一个很重要的物质基础,它对个人起着一种庇护作用。街道则是张爱玲所喜欢的另外一个日常空间形象。街道是一个开放的空间,有着日常生活的形形色色,永远是生机勃勃的,是人们聚集、交流的场所,它的嘈杂、喧嚷本身就像是世界和人生的一个缩影。在《道路以目》和《中国的日夜》里,我们可以看到正是街道给个人与群体、自我与他人之间关系的平衡提供了条件。在对这两类不同的空间的描述中,张爱玲呈现了一个参差不均地分布着“传统”与“现代”各种因素的地域空间——半新不旧的社会生活的一个景观。

所以,在张爱玲笔下,“现代”是落实在实实在在的普通男女的日常生活当中的,是一种不干不净、甚至有点屈辱和难堪的转变,而不是那些表面上的时髦的符号上。在这一点上,她和新感觉派是很不一样的。新感觉派总是爱写舞厅、跑马场、咖啡馆、电影院、摩天大楼、汽车等这些时尚性的符号,好像只有写这些才能表现出中国的“现代”来。而张爱玲的高明就在于她看到了中国独特的现代性的真实面相,是一种暧昧的新旧杂错。

张爱玲给自己的第一本小说集命名为《传奇》,但是她的小说所写的却只是“凡人”,是“生老病死”和“男女之间的小事情”,是“人生安稳的一面”,换句话说,这样一些东西是完全无奇可传的。当然,我们可以说“奇”是来自于参差参照的目光,《第一炉香》里,殖民地香港对于从上海过来的葛薇龙来说,是一个奇幻的地方,而《金锁记》所描述的其实是传统家庭中司空见惯的现象,放在过去,也是无奇可传的,但是站在现代人的立场上,则是传奇了。但是,另外我们也可以说,这里面包含着张爱玲对于现实和人生的一些独特感悟。在张爱玲看来,自己生活的这个时代实在是一个乱世,现实生活与人们的经验知识之间出现了某种脱节,所以人们会“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古老的记忆”与现实之间“同时发现尴尬的不和谐”,以至于使人“对于周围的现实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换句话说,本来应该是平平常常的生活,男女之间的小事,在一个乱世竟然也变成了传奇,不“奇”而“奇”,这里所反映出来的正是一个时代的病症。对传奇的命名含有某种悲凉感,对于普通男女来说,他们并不想成为传奇中的人物,他们只是想要挣脱压抑和束缚,改变自己的生活状况,但是这种努力在一个乱世却会演出一场传奇剧,会让他们经历奇幻和劫难,最终又走向平实的生活,而这种平实的生活虽然有凡世的欢乐,但终究是有点虚的,就像白流苏所感到的:“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也就是说只有眼前的所有,才是现代人唯一可以依赖的。这实在是一种悲哀。

张爱玲的小说以“参差”和“苍凉”作为一种形式感,以人生安稳的一面为底子,打开了一个左翼文学实践和一般“大都市风”作家都不曾深入的写作领域:即一个没有完成的“现代”给中国日常生活带来的种种参差的形态,以及在这个时代中延续的中国普通社会。这是她的创作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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