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梭罗和爱默生的
爱默生与梭罗: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ZZ
2008-03-21 00:15:24 来自: 光风霁月(sitting,waiting,seeing)
爱默生与梭罗: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王炳根 《书屋》 2006/12
一、故居、日记
在细雨中走出爱默生故居的时候,一个问题如眼前的雨丝一样缠绕着我的心绪。以
我的观念,这座房子,无论如何应该有梭罗的一个位置,这不仅是他曾前后两次、长达
两年多时间住在这座房子中,为前往欧洲游学的爱默生看守家园,呵护家人,而且《瓦
尔登湖》的写作与修改也曾在这座房子里进行。在一定的意义上,这座房子对梭罗而言
堪称精神的家园,但现在的梭罗却被他的家园放逐了。
这座建于十九世纪初的房子,方方正正,典型的乔治时代的木制建筑。双层,对称
的八个大房间,爱默生与第二任妻子莉迪安生活的一切在这里详尽陈列,还有终生未嫁
的大女儿的画像及卧室也都如昨,当年爱默生的“超验主义俱乐部”也以小圆桌为中心
体现了出来。我在参观时纳闷,为什么不给梭罗一个位置?当年梭罗在这座房子里为爱
默生当管家时,住在哪一个房间?通过翻译传达到年老的讲解员耳朵里,没有想到她竟
定神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眼前这个东方人触及到了一个敏感的问题,她没有笑,却有些
俏皮地告诉我:“也许是住在阁楼上吧。”我走到庭院,回望了房子的屋顶,没有尖
顶,没有天窗,屋顶的斜度不高呀,如何住人?
也许梭罗上到阁楼便躺着?但梭罗分明喜爱在大自然中散步。
我回国后曾在上海停留了几天,那日参观过上海博物馆,独自去逛南京路,经一家
书店,见到梭罗的《瓦尔登湖》,上海译文出版社的旧书新出,徐迟翻译,便又买了一
本。其实我的书架上已有这本书,吉林人民出版社的版本,译者也是徐迟,但一时不在
手头。对于《瓦尔登湖》这样的书有两个版本自然不算多,而我主要是想早点翻阅,果
然,证实了第一次阅读时留下的印象,这本书中提到了诸多的先圣与哲人凡一百八十余
人,但自始至终就是没有“爱默生”三个字,不说爱默生对梭罗的种种扶持与帮助,不
说爱默生与梭罗的友谊,仅就这本书而言:爱默生允许他梭罗在自己的土地上盖一座小
屋远离尘世地进行观察与实践(因为是爱默生的土地,梭罗还可免交土地税。其实,在
这之前,梭罗便梦想到林肯的弗林特湖畔生活,但土地的所有者拒绝梭罗构建木屋),
同时也为他写作与修改《瓦尔登湖》提供了条件,而梭罗在他的书中对爱默生却是水过
无痕!
一八四五年三月尾,我借来一柄斧头,走到瓦尔登湖边的森林里,到达我预备造房
子的地方,就开始砍伐一些箭矢似的、高耸入云而还年轻的白松来做我的建筑材料。
(梭罗:《瓦尔登湖》)
借来的斧头,说了,土地呢?好像是他自家的,想盖房便盖房,想砍树便砍树,其
实这一切都是爱默生的赐予,而梭罗却是缄口不言。那时的爱默生已是大名鼎鼎了吧,
他1837年在哈佛大学的演讲“美国学者”,震动了思想文化界,被称为美国思想与文学
的“独立宣言”,纵是当时在哈佛读书的梭罗没到现场听过这个演讲,也完全明白爱默
生在美国思想界文学界的地位与影响了,按常理,在这里提一下爱默生,那是他的光
荣,甚至按照西方人的习惯,这本书完全可以题上“献给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
但梭罗是不按习惯生活、不按常理出牌之人。
我想从梭罗的其他著作中寻找有关爱默生的只言片语:
10月22日,“现在你在做什么?”他问,“你写日记吗?”于是我今天就动笔写。
据专家研究,这是梭罗的第一篇日记,起问者便是爱默生,实际上爱默生不仅仅是
问,而是告诫他要写日记,告诫的内容梭罗忽略不记,就是发问人也为代指,“他
问”,一开始便是那么的吝啬而乏敬意。1837年的梭罗只不过一个刚出大学校门的孺子
呢。
这天的日记中下面的一段更是重要:
为了独处,我发现有必要逃避现有的一切——我逃避我自己。我怎么能在罗马皇帝
装满镜子的居室里独处呢?我要找一个阁楼。一定不要去打搅那里的蜘蛛,根本不用打
扫地板,也不用归置里面的破烂东西。(《梭罗日记》第2页)
这几乎是梭罗四十四岁短暂生命的自我画像,而且简直是一锤定音(型),爱默生
就没有发现?
终于读到了爱默生的名字了。那是梭罗刚刚在瓦尔登湖畔小屋住厌倦了,回到了康
科德城的1847年,这时的爱默生又远行英伦,眼前的这座房子以及住在房子里的人都交
给了梭罗照管。梭罗就像主人一样在这座房子里写作与生活,也还做些测量土地的活
儿,将爱默生家的地产量了个一清二楚(我在康科德公***图书馆见过梭罗使用过的测量
仪器、见过他为爱默生的地产手绘的图纸),并且继续记日记。这一年,在留存下来的
几页日记中,梭罗先是将爱默生深受其影响的两个英国人戏谑了一番,说:“卡莱尔身
为学者,怀着对人类的同情,从事着诚挚、忠实而英勇无畏的工作……卡莱尔的才华也
许完全等同于他的天赋。”算是承认他的才华,虽然是上天赋予的,而对华兹华斯则更
不客气,说他“才力微弱,不像毋庸置疑的和不屈不挠的天才那么伟大和令人钦佩……
他想要实现一切勇敢和过得去的人生,最后心怀希望死去。”现在轮到爱默生了,也终
于有了爱默生的名字和头衔:
爱默生也是评论家、诗人、哲学家,他所具有的才华不那么显眼,似乎不能胜任他
的工作;可他的领域还在扩展,所要完成的工作越发艰巨,过的是远比别人紧张的生
活;设法去实现一种神圣的生活;他的挚爱和才智得到同样的发展。假如再前进一步的
话,一个新的天国便向他敞开大门。爱、友情、宗教、诗歌和神灵都与他亲密无间。一
个艺术家的生活;更加斑斓的色彩,更具观察力、更加敏锐的知觉;不那么强壮、灵
活,却在自己的领域里脚踏实地;信仰坚定,一个评判众人的法官。找不到像他这样全
面的对人对事的评论家,找不到像他这样值得信任和信仰坚定的人。在他的身上比任何
人都更多地实现了人的崇高品质。他是一个无条件赞美神明的诗人评论家。(《梭罗日
记》第43~44页)
对于这个不那么好把握的语无伦次式的评价,读者诸君自有理解。依我之见,他给
爱默生戴了那么多帽子,无非是想说这样的一句话:“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而他还
在自不量力地扩张,真是活得太累,那些个完人与圣人式的赞美,便只有某种反讽的意
味了。
二、长者、导师、教练
爱默生结识梭罗算是他的幸运年。1837年,他的《论自然》刚出版,他的“美国学
者”的演讲引发了美国思想与文学的独立运动,他与莉迪安的第一个儿子也降生到人
世,这个幸运也许还应该加上有了梭罗,“这个男孩说的每一句话都使得他非常愉
快”。蛰居康科德小镇的爱默生喜爱散步,习惯手杖,柱着手杖散步的爱默生思考着他
的超验主义。在他们认识后不久,两人做了一次远程的步行,爱默生抛开了手杖,一直
走到当地最高的山崖,一览萨德伯里河谷壮丽的景观:“天气很暖,愉快,薄雾绵绵,
整个山川好似个露天大剧场,沉醉于欢乐之中。乌鸦的啼鸣仿佛在空气中的每一个尘埃
上回荡。”爱默生写日记,喜乐之情溢于言表。爱默生阅读梭罗,梭罗也阅读着爱默
生,《论自然》这部体现了超验主义哲学全部雏形的著作,梭罗一时着迷,据说是连读
了两遍。从这里,他走近了爱默生,走进了爱默生的生活圈子,走入了“超验主义俱乐
部”。
我在访问康科德公***图书馆时,看到了好些优秀的美术作品,其中有爱默生与梭罗
的雕塑与油画,陪同参观的聂茸副馆长告诉我,梭罗个头中等,爱默生的块头很大,但
他们的肩膀都向两侧倾斜,很像,同时,两人都拥有高挺的鼻子,梭罗的眼睛最为引人
注目,又大又深,闪耀着智慧的光芒。爱默生走路喜用手杖,梭罗却是两眼盯着地上,
注视着那些落叶、花朵或印第安人的箭头。她说,不少的书中都描写到他们这些长相上
的特点,因而有人说,梭罗既不是爱默生的儿子又不是兄弟,但又似乎两者兼而有之。
我想,这大概并不是完全指他们的相貌吧,或许更多的是指爱默生与梭罗的精神史和生
活史?
在我的阅读记忆中,爱默生对梭罗爱才如子,常常不等那位刚满二十岁的毛头小伙
子开口,便忍不住将扶持的手搭了过去。梭罗大学毕业,成绩本为平平,但爱默生认为
此后生才华横溢,便写了信给哈佛的总裁(校长)昆西,隆重推荐。昆西自然相信爱默
生,梭罗也便有了二十五美元的奖学金(那时年薪五十美元为正常收入,梭罗在瓦尔登
湖造屋全部的费用为:二十八点一二五美元,他在瓦尔登湖一年种植玉米、土豆和萝卜
等总收入为二十三点四四美元)。大学毕业后的梭罗求职未果,便自办一所小型的私立
小学,爱默生赶去看看,说不行,便说服梭罗的母校康科德学院接管了那所刚创办的小
学,梭罗与他的哥哥约翰同时进入学院任教。《日晷》是超验主义者的刊物,一段时间
为爱默生的女友玛格丽特·富勒主编,梭罗一再投稿,虽然富勒也认识梭罗,但她认为
梭罗的诗写得不好,不予发表,爱默生又接过来看看,经他的手一改一删,便顺利地通
过了。这还不算,爱默生还亲自操刀配上一段按语:“我的亨利·梭罗将成为这个社交
聚会的大诗人,并且总有一天会成为所有社交聚会的大诗人。”在爱默生的关照下,梭
罗在总***十六期的《日晷》上发表了诗歌、随笔与译文达三十一篇之多。到了1843年,
梭罗失恋,继而又失去哥哥,痛不欲生,爱默生为了让他摆脱抑郁的心情,介绍他到居
住在曼哈顿的哥哥威廉·爱默生家当家庭教师,并引荐其进入纽约的文学圈,可是梭罗
对纽约没有好感,“这地方比我想像的还糟一千倍”,只在那儿呆了半年多一点,便悄
然打道回府。爱默生见之,没有半句责备,反而为其开脱,说“这种叛逆精神,多像他
的兄弟”。至于爱默生在1841年至1843年、1847年至1848年先后两次长达两年多的时
间,在前往欧洲游学期间,将家园与家人都托付与他;至于作为超验主义领袖在思想与
观念上对梭罗的灌输与影响,包括允许使用瓦尔登湖的土地等等,那就自不必说了。
同时代有个叫阿尔比的人,对他们两人在一起相处的情景,作过如是的描述:
他与爱默生在一起很自在,整个下午和傍晚他都在那儿。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在火炉
边。我觉得他在某种程度上好像是这个家庭的一员。爱默生不断听从梭罗的意见,似乎
期待着梭罗的观点,总是准备对他否定性的、尖刻的批评抱以微微的一笑,特别是关于
教育和教育制度方面。爱默生总是为哈佛辩护,说自己十四岁就进那里学习了。这引起
梭罗的愤怒,他认为哈佛的教程没有任何益处。而爱默生似乎有意说这些去挑起梭罗的
怒火,并以此为乐。提到剑桥的课程时,爱默生随口说,那里讲授几乎所有的学科和分
支。梭罗抓住一点机会反驳:“对!的确是这样,所有的分支,没有一点跟学科有
关。”对此,爱默生抱以由衷的大笑。晚上,梭罗的全部时间都用在孩子们身上,一直
在篝火上烤玉米。
如此这般的关系,何止是父子和兄弟,简直还是精神的导师与生活的教练。
问题恰恰出现在这里,爱默生只是一味地从长者的角度、导师的角度、教练的角度
来关怀着扶持着信任着期望着梭罗,但是他忽略了最基本的一点,那就是梭罗是不是需
要这一切!尤其是爱默生忘记自己对梭罗最为欣赏的叛逆精神,而且是一个孤独的叛逆
者,叛逆社会、叛逆当局、叛逆世俗、叛逆世人,难道就不叛逆你爱默生?
美国学者斯蒂芬·哈恩在分析爱默生与梭罗的关系时,说:“无论是就个人而言还
是按理智行事,梭罗对爱默生的态度都近似于这样一种感觉:不咬喂食的那只手——即
使咬也至少不那么明显。”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梭罗与爱默生并未发生“正面
交锋”。诚如上述那段具体的描述所显示,梭罗对爱默生的叛逆是以忍让的方式出现,
还包括沉默的方式,爱默生忽视或忽略了梭罗的忍让与沉默,或将梭罗的忍让与沉默视
为接受的信息。所以,爱默生心安理得地称“我的亨利·梭罗”。
三、“敌人”、“毒箭”、“榆树枝”
直到爱默生第二次从欧洲游学归来,梭罗的叛逆精神才强烈显露出来,两人的关系
趋于淡漠且一度抵达紧张的程度。研究者分析,有三个原因导致了这种公开化,一是将
近一年的时间,爱默生在欧洲,梭罗在他的家,和他的妻子与孩子们都建立了非常亲密
的关系,梭罗“似乎已经习惯了呆在爱默生家里,爱默生的归来一定令他感到无所适
从”;另一个原因是梭罗不赞成爱默生的英国之行,尤其不同意他对英国世俗的赞美;
再就是梭罗的名气与声望渐长,但有人指称他不过是爱默生的影子与追随者。
因为在人家家里呆惯了而排斥真正的主人,于情与于理都不合。这还只不过是一种
表现形式,实际上,梭罗一直在感情上默默地眷恋着比他大了十六岁的爱默生的第二任
妻子莉迪安。早在1841年,梭罗在曼哈顿当家庭教师时,便不时从纽约给莉迪安寄信,
那些字迹潦草如天书的信,字里行间无不玄妙含情,而梭罗包罗万象的日记中,也有不
少暗指莉迪安的段落。他似乎在用某种复杂却又未完全明白的方式爱恋着莉迪安。“别
的人是我的亲人,是我的相识,但你是我的。”他在爱默生游学英国时的日记中写道:
“你属于我,我也属于你。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结束,你又从哪里开始——你我生命的
交接之处是如此的和谐。”这些事情,爱默生不可能完全不知道,虽然每人有爱的权
力,梭罗对莉迪安的爱,也并不表示乱伦,况且那时,爱默生与小他十几岁的玛格丽特
·富勒也有着某种暧昧的关系,所以,理性分析爱默生不致嫉妒,但在潜意识中呢?因
为我回家让你不习惯,这就更显得荒唐了,长者、导师、教练如爱默生者,也是无法容
忍的。爱默生在英国期间,自然是不断地给美国的家人与朋友写信的,这些信件的来往
者,自然也包括梭罗,由于爱默生在信中有不少地方对英国工业文明持赞美之词,梭罗
不能接受,信中对爱默生所赞美的英国成就、物质文明、蒸汽机、速度及言论自由、书
籍等都持一种怀疑态度,对爱默生在这一切东西面前的热忱与赞美表示了轻蔑,甚至在
有的信件中,梭罗在身份上有些错位,错将爱默生赋予他家庭一员的位置看成了自己真
实的位置,而对远在英伦的主人,使用着尖刻且带有防御性的语言。至于影子与追随者
的问题,实际上一开始,梭罗便不想成为爱默生的影子,也不希望自己仅成为他的追随
者,他有一整套生活与人生的理念,即使在日记这样私人化的介质中,也不承认爱默生
对他的影响。他的第一篇日记中便是不想将这个影子带进去的明证,途中还会时不时地
擦去追随的痕迹,只是因为碍着“那只喂食的手”,才没有反咬过去,但当那种一直担
心、防备并不想承认的事情在自己出名之后却被人提起,梭罗的叛逆甚至愤怒的情绪就
可想而知了。
仅仅这些原因,足可以导致两人原有关系破裂与现存关系的紧张,而由于梭罗神经
质的性格,在他这一面表示得可能就更为明显了。1849年,梭罗的《康科德与梅里马克
河上的一周》出版,这本书销量极差,而爱默生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宽厚和热忱,甚至对
此书的缺点进行了一些荒唐的批评。梭罗被弄懵了:“我写了一本书,并请我的朋友提
出批评,结果除了一篇赞词之外我什么也没听到——后来朋友和我疏远了,我又因为书
中的缺点被贬得一无是处。”所谓的赞词指的是友谊破裂之前的事情,“当我的朋友还
是我朋友的时候,他只是恭维我,我从来听不到半点真相——而当他成为我的敌人时,
他却把真相附在毒箭上向我射来”。虽然梭罗在这里还是没有点爱默生的名,但言辞已
激烈到“敌人”、“毒箭”这样的程度了。爱默生当然也有颇具伤害性的话:“说到友
情,梭罗和我是不同类型的人。我宁愿抓一根榆树枝,也不愿意去挽梭罗的手臂。”并
且调侃道:“梭罗没有食欲实在是件不幸的事,他既不吃也不喝。一个分不清冰淇淋和
白菜的味道、连白酒或啤酒都没尝过一口的人,你还指望和他有什么***同之处呢?”
如果以1849年为界点,爱默生与梭罗的友谊(起码在爱默生与外人看来)持续了十
二年,关系紧张的时间却多出了两年,直至梭罗英年早逝(1862年)。不过,就是在友
谊趋于淡漠、关系出现紧张的期间,他们还有接触,有交往,他们的争吵有时仍然可以
重归于好,爱默生始终视梭罗为美国最优秀的作家,并对他寄以厚望。无论友谊也好,
交恶也罢,他们都是美国思想文化界的巨人,而又确如爱默生所言,他们是两个不同类
型的人,在一些思想与行为方式上,他们似乎很接近或说相一致,比如热爱大自然、喜
欢散步等等。但深究下去,他们的差别却是非常之大,爱默生热爱自然,他认为现代文
明可以取之自然并使自然更有秩序,而梭罗热爱自然则视自然为唯一目的,“不用圈
套,也不用枪支”,他们之间好像是两座永远不能靠近的大山。从本质而言,爱默生应
是世俗中人,对声望、名誉、地位、财产、家庭等等都看得很重,而梭罗绝对超凡脱
俗,不追求财产、不追求虚名、不在乎亲情、远离现代文明,甚至“不喜欢平常的话
题,对所有的来访者都大谈高深莫测的东西,最后把他们都贬得一钱不值”。爱默生为
人热情、周到,乐于助人,而梭罗尽管有时也兴致勃勃,爱说笑,待人忠诚、真挚,但
他身上似乎有种严肃的冷静——冷静得像坟墓。当然还有无数的方面,包括对待传统与
古典、对现代文明的理解等等。要对爱默生与梭罗的异同做出分析,是一项巨大的工
程,绝不是这篇小小的文章所能为的。
斯蒂芬·哈恩有两个观点值得一提:一个是讲他们的语言与叙述风格的不同,一个
是“霸权”问题。哈恩说:“华兹华斯指出,梭罗是‘一个对大众说话的人’——他用
的是通俗的口语,也常常说题外话,而且好争辩,喜欢用方言或对话的方式。而爱默生
却是师长作风,说话威严傲慢,滔滔不绝,旁人无从插嘴。”在叙述方式上,“梭罗的
文章不是以一般事实的抽象概述而是以详细的观察资料作为开头……爱默生能够将经验
事实迅速归结为诸如‘命运’、‘本性’之类的抽象概念,使经验层面看起来倒像事物
的本质”。对此,哈恩没有做具体的分析,但对熟悉爱默生与梭罗的人来说,也是一目
了然的了,爱默生的著作中尽是格言与警句,以致有人认为他只用格言写作,到现在,
爱默生的格言在美国随处可见,这都是高度抽象与概括的产物,爱默生的演讲也就是以
格言加雄辩征服全美的听众。而梭罗总是在描写事实,甚至是非常琐碎的描写,然后将
他的观点漫不经心地隐藏在对事实的描写之中(或者随意穿插一些议论)。梭罗对爱默
生一些观点,或者说对爱默生一些思想的批判,便也是寄托在对眼前事实的描写之中
的,一般的读者可能还茫然无知(哈恩将《瓦尔登湖》看作一部哲学著作),尽在为他
描写而喝彩。关于“霸权”,哈恩引用了爱默生在梭罗逝世时所写“颂文”中的一段
话:
如果他的天赋只是爱思考而已,那么他很适合过他的生活,但他的充沛精力、实践
能力又使他看上去像是生来就能成就大事业和做领袖的人。因此对于他放弃这世间少有
的实干才能,我非常遗憾,我实在忍不住要指出他的缺点,那就是他没有抱负。因为缺
乏这一点,所以他就无缘成为整个美国的管理者,而只能是一个美洲越橘党的头目罢
了。缔造好霸权之后,某一天去种种豆子本来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即使过去了这么多
年,梭罗那里却仍然只有豆子!(爱默生:《梭罗:瓦尔登湖》第320页)
爱默生批评梭罗没有抱负,不能成为整个美国的管理者,不能缔造霸权并在缔造霸
权之后有所作为,完全是站在爱默生自己的立场上发言,既是对梭罗的批评,也是一种
自我表白。爱默生在这一点上,完全契合了美国的根本利益,他自己因而成为美国的精
神领袖;梭罗不一样,他在美国人的心目中仅仅是一个自由人,一个超凡脱俗者,现在
最多是再叠加上一重环保主义的映像。所以,哈恩说“在美国这样一个到处都是霸权事
务的国家,如此评价几乎意味着一种谴责,那不仅仅是爱默生个人的心痛与失望”。
我在康科德公***图书馆曾与掌管着爱默生和梭罗的手稿与初版本的威尔逊女士讨论
过爱默生与梭罗的关系,威尔逊女士一再强调他们最后都和好了的事实,并且引用了梭
罗在批驳爱默生那篇《论友谊》中的一句:“优秀人物之间的友谊虽然终止了,他们的
原则却依然没变,正如藕断丝连。”这对于既爱爱默生也爱梭罗的故乡学者而言,自然
可以理解。但我想,他们的矛盾也罢和好也罢,都是两座高山对峙的事实,他们各自的
存在显示了相互的高度。对于思想者,任何人都不要去充当精神导师,不要去充当人生
教练,也不能自诩为长者,甚至不要做芸芸众生的强势领袖,忍让与沉默终有限度,爆
发起来双方都显得尴尬、难堪甚至可怕。
不用说,爱默生故居中的一切布置与陈设,均由后人所为,这座故居的管理委员会
便由爱默生家族组成,这一回,爱默生家族也对梭罗使用了一回橡皮擦,擦去了他留在
这座房子中的痕迹与气味。直到这时,我才回味起在爱默生故居那位讲解员的话:“大
概住在阁楼上吧”,原来是一句对梭罗来说隐含了调侃意味的语言啊,我却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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