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风·静女的作品鉴赏
《诗经》里这一篇仅用短短几句对话,便把情人相戏的情景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我们面前。除了以女性口吻来写的以外,以男性口吻来写的诗也很能体现女性在恋爱中可爱的情趣。如《邶风·静女》这首诗便以男子的口吻写幽期密约的乐趣。
我们今天该如何阅读和欣赏这篇作品呢?关于《诗经》该如何读,闻一多曾经提出两个原则:一是带读者走进《诗经》时代,二是把《诗经》带到读者的时代。前一个原则是提醒大家注意《诗经》作品的民俗文化背景;后一个原则是要求大家介入作品,把《诗经》作品当成是自己参与或者目睹的事件。或许有些读者认为《诗经》离我们的时代过于久远,理解起来太难。其实不然。我们觉得《诗经》难,往往是因为存在文字上的障碍。但只要突破这一障碍,理解《诗经》便不难了。非但不难,反而要比唐宋的文人诗歌还要好懂。因为《诗经》作品更接近于生活的原生态,读懂之后,我们往往要惊讶于《诗经》作品何以如此接近我们自己的生活。要做到这一点,最关键的是介入作品。
实际上,《邶风·静女》是顶好介入的一篇作品,它的故事再简单不过,我们很可以把它当作“郭靖黄蓉初相识”的一幕场景。郭靖、黄蓉是大家顶熟悉的人物,郭靖憨厚实诚,黄蓉机灵刁钻,本篇的男女主人公恰是这样的性格。所以,大家很可以把作品的主人公置换成郭靖和黄蓉。这样来理解,会容易和有趣许多。
这篇无非是写“郭靖”(我)和“黄蓉”(“静女”)相约在城墙根儿见面以及见面的情形。叙述是从“郭靖”的角度。他们应该是第一次约会。约会之前,他们曾经邂逅,彼此有美好的印象。想那黄蓉是何等聪明之人,自然对人生有个很好的判断,郭靖那样憨厚老实,将来断不会欺负、背叛自己,而郭靖的笨拙也未尝不在某一方面激起黄蓉内心潜藏的母爱关怀。这两个人真可以说是天作之合。黄蓉是心知肚明,早已做好终生相托的打算,郭靖未必有这样的智商,可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面对如此聪明、可爱的女子,又如何能无动于衷呢!这一次的约会应该是由“黄蓉”发起,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总是黄蓉掌握着主动权,郭靖的性格习惯于回应,然而这回应无比深沉。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且看这两句是何等地欢快和喜悦。“那个可爱的女孩子呦!她在城墙的拐角等着我!”(“姝”,漂亮。“俟”,等。)劈空来这两句,正是未经情事的郭靖口吻。试想:一个从未谈过恋爱的人,突然间就有了个可人儿来约会,心里可不是比“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还要美!估计自从上次邂逅黄蓉提出约会之后,郭靖满脑子想的便是“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了。
接下来两句“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一下子便有了戏剧效果。满心欢喜的“郭靖”扑了个空,那个大大方方提出约会的女孩子,居然没有来!以郭靖的为人,可以想见他一定是为这约会做了很多安排,一定是很笨拙地拾掇自己,一定是提前了大半天到约会现场的。他一定想过要给蓉儿妹妹一个惊喜:我老早就到这里,我收拾得精神又漂亮!估计离约好的时间还差半来个小时,郭靖就在东张西望了,他要看看可爱的蓉儿妹妹是从哪个方向来,他心里早有了主意,远远看见她就跑过去。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蓉儿妹妹没有来。约会的时间到了,可怜的靖哥哥傻了眼:究竟怎么回事呢?蓉儿妹妹为什么不来呢?是不是她出事了不能来?会不会是自己把约会的时间和地点记错了?要是约了明天记成今天,还有希望;万一是约的昨天记成了今天,岂不是要玩完了!会不会说的是城墙南角儿自己记成了北角儿呢?傻傻的靖哥哥一定在这落空的等待中折腾坏了自己,他一定是不时拍打自己的脑袋,一会儿踮起脚尖伸长颈子,一会儿爬到城墙的高处看,还要朝蓉儿妹妹可能走过来的方向跑好远,看看蓉儿妹妹在不在路上。“搔首踟蹰”四个字,真是好!极形象地表现了“郭靖”着急的狼狈样。这个傻小子一定折腾了很久,把自己折腾得不行了,累瘫了,就着阳光,靠着城墙根儿打起瞌睡。
“黄蓉”当然没有失约,只是这鬼灵精太刁钻了,她存心要折磨傻郭靖。她或许比郭靖到得还要早,早抢占了有利地形在一边看热闹。人家可是铁了心要嫁你的,管你将来富贵也好,落魄也好,横竖是要跟定了你一辈子,是要好好侍候你的,现 在如何可以便宜了你呢?大凡聪明伶俐的女子婚后多半是贤妻良母,恋爱的时候却是要极力折腾人的。也只有把爱人折腾够了,将来才要死心塌地回报。“黄蓉”是伶俐中的伶俐,她存心要“郭靖”好看呢。我且躲起来,让你找不着,看看你这傻小子急成个什么样!四句之中,写“黄蓉”的只有一个“爱”字(通假字,同“薆”,躲藏的意思),可是我们可以做情境的还原,复原当事人的性格和心理。诗歌总是简约,《诗经》作品更是简之又简,无数的情境和空间,需要我们自己用想像去填补。只有我们介入到作品自身,参与和目睹作品的事件,才能真正做到“不隔”。
傻“郭靖”在城墙下呼呼睡了,或许正做美梦,幸福得流口水呢,“黄蓉”看在眼里,又是欢喜又是疼,她内心的母爱升腾,不顾一起地冲了过去。到了跟前,黄蓉又放慢了脚步,随手拔了根小草,在郭靖的鼻孔里挠了挠,郭靖打了个喷嚏,跳了起来。睁眼一看,蓉儿妹妹就在跟前,傻郭靖一定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一定是狠命掐了自己一把知道不是做梦才放了心。见面之后,郭靖说了什么,作者没有交代;黄蓉说了什么,我们无从知道。“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娈”,美。“贻”,赠。“彤管”,说法不一,根据《诗经》的表达习惯,应该和下文的“荑”是一回事,理解成草根为宜。)我们所能知道的是,黄蓉把随手拔的小草送给了郭靖。“彤管有炜,说怿女美。”(“炜”,有光泽。“说”,通悦,喜欢。“怿”,喜欢。“女”,通“汝”,你的意思,这里指代“彤管”。)在郭靖的眼里,这小小的草根实在是太美了,闪着奕奕的光彩。
作者的高明,在于送小草之外,不对会面场景做任何的交代。只是写会面之后,而且只从“郭靖”一面写。“自牧归荑,洵美且异。”(“牧”,野外。“归”,通“馈”,赠送的意思。“荑”,草根。“洵”,确实。)是对第二章的同义反复。“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女”,通“汝”,指代“荑”。)“小草啊小草,不是因为你美,只不过因为你是我可爱的蓉儿妹妹送的,我才觉得你这样美啊!”会面之后,两个人散了,各自回自己的地方,傻郭靖还沉浸在相会的幸福之中。其实很普通的一根小草,可是郭靖一直拿在手里,含情脉脉地看,看得小草熠熠生辉,光辉越来越大,整个变成了黄蓉的样子,对着郭靖说笑呢。傻郭靖大概是没有谈过恋爱,从没有这样幸福过。他把小草看了又看,临末了还要说上一句“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也只有郭靖这样实诚的人,才一定要这样实诚地把这话儿说出口。若是令狐冲那样的情商、智商双高的,打死他也不会说的。这便是作者的高妙。若主人公是令狐冲那样的人物,心有灵犀,还要来一句“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便是大煞了风景。但主人公偏偏是憨厚实诚的郭靖,他一定要这样说的,惟其这样说了,才是郭靖。
这篇作品的成功是对人物性格的刻划,虽则只是男主人公自言自语的几句话,可是把他的憨厚实诚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刻划男子的同时,女主人公机灵刁钻的形象也便呼之欲出了。作品本身虽然简约,但是为读者留下了无数的想象空间,我们甚至可以根据人物的性格复原当时的场景,而这一场景又是这样富有戏剧性和生活气息。《诗经》作品不同于唐宋文人诗词的显著特征之一,就在于戏剧化的场景感和浓郁的生活气息。
我这里再啰嗦几句:一是“静女”的“静”字怎么讲?读者诸君想必不能同意“贞静”的解释,安静和“黄蓉”实在是太没有缘分了。我太老师吴小如先生曾半开玩笑地说:这里的“静女”就是我们现 在说的“靓女”。其实,《诗经》作品本身就有内证的。《郑风·女曰鸡鸣》里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静好”大约是同义反复,“静”便是“好”的意思。汉乐府《陌上桑》里说“秦氏有好女”,这个“好女”的“好”,大概也只是说模样儿长得好。以“靓女”译“静女”,再传神不过了。
再提一个问题:这篇作品大致发生在什么季节呢?我以为是在春天。理由便是“贻我彤管”和“自牧归荑”。汉代的学究们说“彤管”是女史用的红笔,整个是瞎掰。前面说过了,“彤管”即“荑”,也就是小草根,我小时候在家放牛,就时常拔了草根儿来嚼,春天的小草根儿,白里透红,看着欢喜,嚼来口里生津,拿来赠人,做爱情的信物,也正相宜。我们且看这篇作品,不着一个“春”字,却处处洋溢着春的气息,分明是一副青春画卷。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便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