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刘慈欣爱讲的一些故事
贾樟柯为第二本电影著作《贾想二》的序起了一个极具科幻色彩的题目——《沉入地心,或飞向太空》,却使人总是想起同在山西的另一位作家——刘慈欣。不论贾樟柯在自己电影穿插多少UFO的镜头,人们总是乐于将他看成中国最有现实主义色彩的电影导演。而另一位作家,尽管他的生活听起来无比现实——长期在娘子关水电站担任工程师,人们却总将他想象为一名脑中满是宏大叙事,却又冰冷十足的“外太空人”。像是他笔下那些高维度文明生物,来到地球,只是为了告诉地球的那些“虫子”——你们要完了!
即便没有看过《三体》,每个经常上网的人想必早对其耳熟能详,不必说“三体社会学”“黑暗森林法则”“三体宇宙学”在各种论坛上大行其是,单单一些口号——“消除人类暴政,世界属于三体”、“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就足以赢得网友们的狂欢。
而在这个经典长篇——浩浩荡荡的三部曲之外,翻开刘慈欣的中短篇小说,却惊奇地发现,虽然故事的设定和各种走向不同,但是《三体》的诸多故事的变体——像是巨流中的洪峰,早在其中露出端倪。而这些***同或相似的故事母题,既是大刘这些年不断的思考,也是他成为中国最重要的科幻作家的原因所在。
《赡养人类》中的杀手一再重复自己信奉的杀手法则——瞄准你,与你无关。这无疑让你想起《三体》中那句名言:毁灭你,与你无关。这冰冷而又残酷十足的话语,恰恰是从数亿年的宇宙进化中得来的自然逻辑。《吞食者》系列中,地球人拼了命向来自“外星”的吞食者大牙解释人类文明的辉煌,而大牙只是平淡地拿一群蚂蚁来示例:人类毁灭蚂蚁的时候,会考虑到蚂蚁的想法吗?文明在生存面前,简直不值一提。而大刘的小说中,也毫不可惜地将地球一次次摧毁。大刘似乎总在质疑:人类文明的“辉煌”,是否只是人类的自恋?
而与这一残酷自然逻辑相对应的另一个人类历史逻辑:瞄准你,与我有关。《白垩纪往事》中,蚂蚁与恐龙***同构建了一个辉煌的文明,却因不信任最终相互杀害,当蚂蚁毁灭了恐龙世界之后,却惊恐地发现,恐龙间的军备竞赛已经将地球拖向了深渊。这无疑是大刘对于冷战时期疯狂的军备竞赛所进行的反讽。却也是罗辑在面对三体人入侵时所能采取的唯一办法:毁灭你,以不惜毁灭我的方式。
《朝闻道》中,在排险者-高等生物表示可以用生命来获取科学真相之后,诸多科学家、数学家甚至历史学家也纷纷走上真理祭坛,毫不畏惧。他们的逻辑是,在解决了生存问题之后,探明世界的真相,便成为人类存在的真正目的。在《朝闻道》和《中国太阳》同时友情客串的霍金老爷子,则是这一精神的典型代表。在前者中,霍金的问题第一次让排险者哑然:宇宙的目的是什么?在这个终极问题面前,就连排险者也不解答不了。而在后者中,霍金登上太空,只愿待在中国太阳的背后,因为在那里,他的眼光就可以——永远注视着星空。
《诗云》里,“上帝”将诗歌演变成一个星系,看似是大刘对诗歌无比的礼赞,其实更像是大刘面对浩瀚星空时的无限感叹:宇宙像诗歌一样充满了无穷的魅力。《中国太阳》中,更是借主人公之口表达了对当下的质疑: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不再探索太空了,我们似乎不需要这种浪漫了。
《地火》的这句经典名言——“只干,别多想”更像是一个理工男对于自身的定位。《地球大炮》中,不顾一切开挖地球隧道的先驱者在被后人视为恶魔,因为隧道开挖过程中牺牲了太多人,而效果未必理想。但他的父亲却以一种另外的视角肯定了他——万里长城也没能抵住匈奴,却被后人永远铭记!
先驱者遭到后人质疑,是大刘小说中永恒的主题。《流浪地球》中被人质疑的流浪计划;《全频道阻塞干扰》里看似无用的太空探索计划。人类前行的每一步都饱经质疑,而刘慈欣笔下的主人公,似乎都是那些“不惜一切”实现目标的人,以至于成为很多批评者批评的黑点。
但先驱的另一面是极致的孤独。《带着她的眼睛》中那个永远困在地心的领航员,成为牵动读者的泪点所在,却也成就了无与伦比的孤独之美。孤独是天才和勇士的宿命,这种极致的孤独却使冰冷的科幻被赋予了另外一层诗意。
一只眼观看星空,而另一只眼审视人类。这才是刘慈欣小说真正魅力所在。在《赡养人类》中,大刘构想一个真正实现“私有财产不可侵犯”这一原则的星球,以一种无比严苛而且无比冷酷的社会机器的方式,却使得那个星球最终成为了一个人的独享花园——在人工智能实现之后,穷人不再被需要了。这一构想显然有着深刻的历史和社会内核。
在被宁浩相中,并要改编成电影的《乡村教师》中,刘慈欣讲述了一个将生命送给了乡村教育的教师,却意外使地球在星际战争中获救的科学幻想。这既是理工男的浪漫,也是他对整个社会的批判。那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牺牲”真的毫无意义吗?整个社会应该如何去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所在?
刘慈欣小说的宏大气魄永远不只存在在那些脑洞大开的硬核科学中,更存在于那些对技术变迁之后的人类社会形态的思考。“人类的目的是什么”?刘慈欣在《时间移民》中演示了一幕幕的人类未来变迁,直到最后的人类竟然不愿意再出现。这似乎是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质疑,而这种对文明形态的不断思考,使他的小说拥有着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以一种近乎“上帝”的视点审视人类。这必定会使很多人产生强烈的不适,但这却正是他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