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诗歌与散文的成就

第三章 先秦叙事散文

第一节 散文的萌芽

一、殷墟卜辞可以说是先秦散文的萌芽,它在兽骨龟甲上简略地记录了殷商王朝的占卜言辞,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记言、记事文字,也是书面文学的萌芽。

《尚书》是我国第一部散文集,它是上古历史文献集。《左传》等引《尚书》文字,分别称《虞书》、《夏书》、《商书》、《周书》,战国时总称为《书》,汉人改称《尚书》,意即“上古帝王之书”(《论衡·正说篇》)。《尚书》的真伪、聚散,极其复杂曲折。汉人传说先秦时《书》有100篇,其中《虞夏书》20篇,《商书》、《周书》各40篇,每篇有序,题孔子所编。《史记·孔子世家》也说到孔子修《书》。但近代学者多以为《尚书》编定于战国时期。秦始皇焚书之后,《书》多残缺。今存《书序》,为《史记》所引,约出于战国儒生之手。汉初,《尚书》存29篇,为秦博士伏生所传,用汉时隶书抄写,被称为《今文尚书》。西汉前期,相传鲁恭王拆孔子故宅一段墙壁,发现另一部《尚书》,是用先秦六国时字体书写的,所以称《古文尚书》,它比《今文尚书》多16篇,孔安国读后献于皇家。因未列于学官,《古文尚书》未能流布。东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颐献伪《古文尚书》及孔安国《尚书传》。这部《古文尚书》比《今文尚书》多出25篇,又从《今文尚书》中多分出5篇,而当时今文本中的《秦誓》篇已佚,所以伪古文与今文合***58篇。唐太宗时,孔颖达奉诏撰《尚书正义》,就是用古今文真伪混合的本子。南宋朱熹以后,对其中真伪颇有疑议。明代梅鷟作《尚书考异》,清代阎若璩著《古文尚书疏证》等,才将《古文尚书》和孔安国《尚书传》乃属伪造的性质断实。

《尚书》所录,为虞、夏、商、周各代典、谟、训、诰、誓、命等文献。其中虞、夏及商代部分文献是据传闻而写成,不尽可靠。自汉以来,《尚书》一直被视为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哲学经典,既是帝王的教科书,又是贵族子弟及士大夫必遵的“大经大法”,在历史上很有影响。

就文学而言,《尚书》是中国古代散文已经形成的标志。据《左传》等书记载,在《尚书》之前,有《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但这些书都没有传下来,《汉书·艺文志》已不见著录。叙先秦散文当从《尚书》始。书中文章,结构渐趋完整,有一定的层次,已注意在命意谋篇上用功夫。后来春秋战国时期散文的勃兴,是对它的继承和发展。秦汉以后,各个朝代的制诰、诏令、章奏之文,都明显地受它的影响。刘勰《文心雕龙》在论述“诏策”、“檄移”、“章表”、“奏启”、“议对”、“书记”等文体时,也都溯源到《尚书》。《尚书》中部分篇章有一定的文采,带有某些情态。如《盘庚》 3篇,是盘庚动员臣民迁殷的训词,语气坚定、果断,显示了盘庚的目光远大。比喻:用“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比喻煽动群众的“浮言”,用“若乘舟,汝弗济,臭厥载”比喻群臣坐观国家的衰败,都比较形象。《尚书》在语言方面虽被后人认为“佶屈聱牙”(韩愈《进学解》),古奥难读,而实际上历代散文家都从中取得一定借鉴。

历来注释和研究《尚书》的著作很多,有唐孔颖达的《尚书正义》,宋蔡沈的《书集传》,清孙星衍的《尚书今古文注疏》。宋两浙东路茶盐司刻本《尚书正义》20卷,现存北京图书馆。近人曾运乾的《尚书正读》和牟庭的《同文尚书》等,也可供我们参考。

《春秋》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编年史。春秋末期战国初期出现的《春秋》,是鲁国史官所整理修订的鲁国的纪年史。它以记录鲁国的历史事件为主,同时兼及周王室和其他诸侯。孟子和司马迁都说是孔子所作,但《左传·昭公二年》记:晋大夫韩起聘鲁,“观书于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这里的《鲁春秋》当为现今《春秋》之原本。这一年为公元前540年,孔子年仅十多岁,可能孔子对《春秋》做过删改和修订,《春秋》的原始作者可能是鲁国世代相承的史官。属于记事体。

《春秋》的主要内容是记录鲁隐公元年(前722)至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发生在鲁国和王朝及其他诸侯中的重大事件,其中有国家重要的祭典、盟会,国君的嗣立、丧葬,各诸侯间的交往和互访,以及大量有关军事行动的记录。

《春秋》记事,基本以某年、某月、某日于某地、某人发生某事的格式记写。记录是提纲式的,但条陈清晰,言简意赅。如隐公元年:“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按照自然事件的顺序依次叙写,全书约一万六千五百余字。

春秋笔法:由于孔子和《春秋》的密切关系,一般认为“《春秋》采善贬恶”(《史记·太史公自序》)是表现了孔子的政治主张的,即反对诸侯兼并,反对篡位夺权、犯上作乱。而实际上这也是鲁国史官的思想主张。孔子不可能修改《春秋》的全部记事,他只是认为:“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同上)这种“见之于行事”或称“属辞比事”的写法,就是春秋笔法。朱熹:“直书其事,善恶自见。”(朱彝尊《经义考》引朱熹)

第二节《左传》

一、《左传》的作者

《左传》的作者,说法不一,比较可靠的是鲁国的左丘明。孔安国注《论语》时说:“左丘明,鲁太史也。”这位鲁国史官很可能在后半生遭遇什么不幸,便双目失明,成了一名瞽史。司马迁《太史公自序》说:“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刘向《别录》说:“左丘明作传授曾申。”(孔颖达《杜预〈春秋序〉引》曾申是孔子弟子曾参的儿子,据此左丘明应该是孔子的晚辈。但孔子对左丘明十分敬重,并引以为志同道合者。《论语·公冶长》:“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这正是左丘明所具备的良史之德,著述《左氏春秋》成功的主观条件。此外,左丘明还有撰写史书的客观条件,他所在的鲁国,原是周公儿子伯禽的封地,号称礼乐之邦,保存周代文献比较完整。晋杜预说他“身为国史,躬览载籍,必广记而备言之。”(《春秋经传集解序》)为扩大自己的知识视野,他又同孔子一起到东周观看有关史料,回鲁后以孔子修订的《春秋》为纲,仿照其体例,写成了以部详备的史书《左氏春秋》。

二、《春秋》与《左传》的关系

班固认为《左氏春秋》同《公羊传》、《谷梁传》一样,是为解释《春秋》而作的,因而称《左氏春秋》为《左传》,即所谓“《春秋》三传”。《公羊传》、《谷梁传》用问答形式逐层阐释经文的“微言大义”,虽选词严密、表述洗练,但由于只重训诂释义,所以历来不为史学与文学研究者所重视。

关于《左氏春秋》是否为解经之作,历来有很大分歧。我们认为《左氏春秋》不是解经之作,而是自成体系的历史著作。理由是:

1、若为解经,须处处合经。经所不载,传亦不能随意添加。但《左传》有无经之传,也有无传之经。如文公十八年,经文中***载九件事,其中两件“秦伯罃卒”与“季孙行父如齐”传中没有。而传中记载八件事,其中两件“齐懿公报复邴歜父子”与“宋文公攻武氏”,经文中没有。可见,《左氏春秋》有自己的编写内容。

2、《春秋》记载以鲁国为本位,而《左氏春秋》虽称鲁为“我”,但叙述最多的是晋、楚之事,其次才是鲁,其余齐、郑、宋、卫、秦各国也各有记载。可见《春秋》主要本于鲁《春秋》,而《左氏春秋》则参考了晋国的《乘》、楚国的《梼杌》,同时博采古代和当时各种史书记载及历史传说,删繁就简,编纂而成,它有自己的编写原则。

3、《春秋》不足17000字,所记只限于春秋242年史事,《左氏春秋》180273字,常通过对话,展示许多旧史遗闻,可向上追溯到夏、商、周三代,保存了那个历史时期的部分史料。向下至鲁哀公二十七年,比《春秋》下限多出13年。有自己的编写体例。

4、《春秋》所涉及内容是政治、军事事件,《左氏春秋》扩大了记载范围,反映了社会的全貌。对春秋以来的变革,《左氏春秋》流露的思想感情与《春秋》也有区别。《春秋》维护周礼,反对“犯上作乱”;《左氏春秋》却对《春秋》谴责的人和事有时表示同情。如鲁宣公二年,《春秋》书:“赵盾弑其君”,而《左氏春秋》则大书“晋灵公不君”。《左氏春秋》有自己的思想立场。

《左氏春秋》本不是解经而作,当然说与《春秋》无关也不合适。可以说,没有《春秋》便没有《左氏春秋》。《左氏春秋》采用了《春秋》的编年体,而且大体上以《春秋》的记事为纲,以《春秋》所列鲁君的世次为序,来建构自己的框架。但《左氏春秋》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在继承的基础上有巨大的创造。

三、《左传》的文学成就

1、作为编年史,《左传》的叙事艺术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成就。晋·范宁《谷梁传集解自序》中说:“《左传》艳而富”,其“艳而富”的特点具体表现为:

《左传》生动地展示了春秋时期五彩缤纷的历史画卷。作者不仅记载各国君位的嬗变、执政者的谋权夺势、政客的宦海升沉、贵族内部的倾轧火并、侯国之间的欺诈侵掠、辽阔战场千军万马的厮杀格斗、阴暗一隅数人的密谋策划,各种各样的矛盾、大大小小的动乱、五花八门的变故,无不网罗其中;而且作者采集了大量的历史传说、民间故事,甚至于还有风俗遗闻、童谣民歌。这些材料通过细心的组织编排,极大地丰富了《左氏春秋》的内容。

《左氏春秋》广采博取各种文字的、口头的资料进行编撰,从现代编年史的标准看,显得芜杂,说明历史科学尚在草创之中。然而正是这一特点,才更体现了中国史传文学的特点。《左氏春秋》的作者善于对庞杂的资料进行取舍与剪裁,全书所载历史前略而后详,后期更详于襄公与昭公,二公在位***63年,不足全书的三分之一,二篇幅却近于全书的一半。就各国诸侯来说,也各有侧重,晋国最详,所记占全书的四分之一,晋国之事中又突出重点,详细记载晋文公的霸业兴衰。记载较略之国,其事也不平均使用笔墨,如记郑国的文字约15000字,多集中在郑庄公、子产身上。而子产为相执政一事就占了很大的篇幅。凡是能生动体现国家治乱、兴亡,能形象地显示社会各种代表人物特征的事情,则“纤芥无遗”,反之则“丘山是弃”。《左氏春秋》有自己的详略标准,它深刻、形象、生动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

《左氏春秋》不满足于《春秋》那种对历史史事做简单陈述的史笔笔法,它要展示那个动荡历史年代的全部过程,要展示各种历史人物在各种事件中的各种表现,它摒弃了一字褒贬的“春秋笔法”,创造了在生动记叙史事的基础上显示各种人物形象、心态,表达作者观点立场的方法。

作者重视对事件的完整把握,对事件的发生、发展和结局有时能给予集中叙述,突破了编年体的界限,使事件的记叙有了记事本末的因素。也使人物的刻划有了传记的意味。

《左氏春秋》叙事,往往很注重完整地叙述事件的过程和因果关系,战争的叙述尤为精彩。《左氏春秋》的战争描写,全面反映了《左传》的叙事特点。《左氏春秋》一书,记录了大大小小几百次战争,城濮之战、肴之战、邲之战、鞌之战、鄢陵之战等大战的描述历来被人们赞不绝口,战事的酝酿、起因,战前军事、外交的谋略,兵马的调遣、战时激烈的搏杀,战局的变化,双方的进退,战后胜负的结局,各方面的反应,认识的处理等,都表现得迂徐有致、笔力纵横。如僖公三十二年,“杞子自郑使告于秦”,通过蹇叔反对出师袭远,介绍了肴之战前秦、郑、晋各方面的形势与动态,又通过蹇叔哭师这一细节,预示了秦军必败的结局。

在战争描写中,战争过程本身往往写得比较简略,但“疏而不遗,俭而无阙。”作者常选取决定战争进程的关键人物来重点刻划,以展示战争的经过。常以战场上这些人物的一句话、一个动作,来反映酣战中千军万马的心态和姿态。如成公二年的《鞌之战》:

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未绝鼓音,曰:“余病矣!”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缓曰:“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然子病矣!”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辔,右援枹而鼓,马逸不能止,师从之。齐师败绩。

晋军将士殊死奋战的英雄形象历历在目。

2、《左氏春秋》记言文字,主要是行人应答和大夫辞令,包括出使他国专对之辞和向国君谏说之辞等。这些行人和大夫,凭借十分讲究的言辞折服对方,推行自己的一定主张,委婉而有力。刘知几《史通·申左》:“寻《左氏》载诸大夫词令、行人应答,其文典而美,其语博而奥,述远古则委曲如存,征近代则循环可覆。”行人辞令委婉陈词,不亢不卑,慷慨激昂,显示了个性风采。

《左氏春秋》的叙述语言词约事丰、意蕴厚实。如宣公十六年记载晋军败于楚,溃不成军,作者写道:“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晋军仓皇败逃之全状可想而知。作者又记入冬以后楚军将士受冻,“王巡三军,抚而勉之,三军之士皆如挟纩。”几句体恤的话温暖得就像穿上了棉衣,比喻贴切。

《左氏春秋》叙事能显能晦,能虚能实,因物赋形,事愈错综,辞愈纵横,声调的缓急随情而发,文笔的曲直莫不以肖为准。有时笔法又出人意表,写秽亵事笔反洁,写繁杂事笔反简,写紧张事笔反暇。变化多端,妙趣横生。刘知几《史通》:“盖叙事之体,其别有四:有直纪才行者,有唯书其事迹者,有因言语而可知者,有假赞论而自见者。”

《左氏春秋》中有作者丰富的想像和合情合理的虚构,作者采集的文字记载、历史传说、民谣故事、神话异闻,仅是一堆“材料”,作者的想像与虚构不仅补足了材料中普遍缺少的细节,甚至还创造了一些必要的情节与人物的语言,它像粘合剂一样,把全部材料粘连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统一体。想像与虚构是贯彻《左传》写作始终的一种重要艺术思维形式,如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和母亲的对话纯属作者揣摩、想像而虚构的。想像与虚构的运用、作者对旧史料的修饰润色、对传说逸闻的广泛吸收,使《左传》行文更加铺排,叙事记言更加夸张,因而不少人从史学的角度加以非难,王充《论衡》:“言多怪,颇与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相违反。”范宁《谷梁传集解自序》:“《左氏》艳而富,其失也诬。”韩愈《进学解》:“《春秋》谨严,《左氏》浮夸。”从史学求真、无证存阙的原则看,《左传》不是严格的史事记录,然而从史传文学的角度看,这正是《左传》艺术创造的重要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