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怎样使精短成为可能

我一向认为:衡量散文作品整体质量的优劣高下,其篇幅的大与小,文字的长与短,通常并不是关键性和决定性的因素。譬如:丘吉尔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属于洋洋洒洒的煌煌巨著,可以荣膺诺贝尔文学奖,而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只有区区两三千言,同样是西方现代散文史上绕不过去的名篇;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灵思翻飞,长达一万四千多字,正在成为新时期华语散文的代表作之一,而鲁迅《野草》中的篇章,大都是凝练精约的千字文,最终亦无愧于现代文学的不朽经典。以上是被中外散文创作和接受实践证明了的事实,已经没有再做纠缠的必要。只是近些年来,国内的散文创作暴露出松弛拖沓、越写越长,且以此为美的趋势。在这种情况下,强调一下散文作品的简约精粹,缩龙成寸,便平生出匡正时弊、反拨流俗的作用。  那么,散文作品怎样才能做到严格意义上的既精且短?而真正优秀的精短散文应当具备何种审美特征?本文想以《红豆》杂志的“全国精短散文创作大赛”征文作品为例子来谈这两个问题。窃以为,在这两个方面的把握和追求上,散文家除了要遵循通常所说的行文简捷、惜墨如金的一般原则之外,更重要的是必须从精短散文空间狭小、容量有限的实际出发,在题材选择、艺术构思、思维方式、表现手法等方面,下一番特殊功夫,突出和强化一些与一般散文写作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艺术元素,努力使笔下作品形成“词”与“物”、“言”与“意”、“形”与“神”之间的弹性和张力,最终收到以小见大、以少总多的审美效果。  首先,就题材选择而言,散文家撰写精短散文式应当坚持小处着眼,点上切片,注意采撷生活的微观场景和生命的细节体验,加以精致的生发与点染。毫无疑问,题材作为生活的艺术反照,它是有大小巨细之分的,一般来说,大小巨细不同的题材总是对应着篇幅规模相异的作品。精短散文是文学海洋里的轻舟,它自然更适合承载生活中那些小或细的东西。而散文家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便实际上具备了必要的文体自觉。在这方面,郭开合的《泥趣》、吴克敬的《鲜花与麻辣烫》、孙蕙的《拥抱》、黄三畅的《插秧》、李蕾的《树高千尺》、文萍的《落叶之美》等等,或表达一片情趣,或感悟一种意象,或描绘一幅图景,或讲述一段经历,都紧扣着微观的生活现象与具体的生命心象,折射出精短散文特有的小处着眼的选材意识,堪称是用心而稳妥的量体裁衣。应当承认,如此这般的文体与题材的有机契合,为作品实现成功甚至完美的艺术表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其次,就艺术构思而言,散文家撰写精短散文应当善于提炼恰当的“文眼”,抓住富有包蕴的闪光之处或者充满内涵的特殊物件,实施以巧取胜的布局谋篇。应当承认,在任何一位优秀作家的笔下,散文创作的艺术构思都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只是这种可能性一旦受到篇幅精短的限制,那么,它就不得不在寻找聚焦点和强化突破口上煞费苦心。因为这种努力足以给作品带来提纲挈领、事半功倍的艺术效果。不妨一读韦佐的《手机里的砍柴声》。这篇作品旨在表现农民父亲的勤劳自足,以及儿子对父亲的牵念,但作家没有让这一切做平铺直叙的展示——那样需要耗费大量笔墨,不符合精短散文的要求——而是通过“我”倾听父亲手机里传来的砍柴声,并加以合理想像和生动补叙来完成。这时,手机里的砍柴声,便巧妙地浓缩了父亲的生命形态。它作为审美的聚焦点,不仅使父亲的形象更有个性和质感,而且给通篇作品带来了文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徐永鹏的《空空的首饰盒》,将审美视线投向了打工一族的情感世界。只是对于其中的甜酸苦辣,作家并不做泛泛的书写,而是把一个空空的首饰盒当作“文眼”,就此讲述了一对劳动夫妻重感情而不重物质的动人故事。这篇文字由于构思灵巧,笔力集中,所以不仅篇幅精粹,“少”中有“多”,而且情绪起伏,感人至深,同样颇见散文精短的优势。  第三,就思维方式而言,散文家撰写精短散文应当善用逆向思维,讲究反弹琵琶,力求别开生面。在散文创作中,顺向思维固然十分重要,而逆向思维同样必不可少。尤其是营造精短散文,作家若选择逆向思维,不仅有利于形成波澜起伏,出奇制胜的阅读效果;而且可以凭借陡转的情势,省却若干铺垫和交待,由此实现叙述的言简意赅。请看肖潇的《母亲心中的城市》。这篇作品先经女儿之口来讲述母亲对城市的向往,但是却没有让这种向往一味做顺势延续,而是在简洁交待一切之所以如此的过程中,渗入了女儿完全相反的情感走向:害怕城市的冷漠和肮脏,破坏母亲的向往,打碎母亲的梦幻。这一正一反的落差,便促成了有限空间的巨大张力和丰赡内涵,令人不禁做深入思考。黄佩玲的《渴望一片泪光》也是浸透了逆向思维的好作品。它写作家回到了久别的故乡,但接下来,却未按常规写出作家由此所产生的欣悦和感奋之情,因为现代生活早已使她的内心变成了波澜不惊的古井,以至失去了激动的可能。于是,她渴望一片泪光,渴望重塑生命。这种精神意脉的峰回路转,无疑有效地强化着作品的艺术辐射力,从而使一篇精短散文呈现出博大境界。  最后,就表现手法而言,散文家撰写精短散文应当更多使用象征、隐喻、意境、拟人等诗性手法,让笔下的艺术形象因虚实相生而意蕴丰富、题旨深远。从本质上讲,诗歌是一种凝练和浓缩的艺术。这决定了诗歌的表现手法,常常能够“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具有很强的写意性与概括性。而这恰恰是散文实现精短所需要的,因此,主动引入和巧妙使用诗性手法,便成了精短散文强化自身特性的有效途径。而一些高明的精短散文作家和优秀的精短散文作品,也就在这方面匠心独运,显示了艺术上的敏锐与高超。譬如,吴佳骏的《太阳升起以后》,以简约的文字勾勒出一幅山乡晨景。从写实的角度看,它已经称得上精致而传神,但作家偏偏在这写实的画面里融入了诗性手法——无论老人还是太阳,都折射出明显的象征性和隐喻性,这使得通篇作品的内涵极大地丰赡起来,贻人以绵绵的沉思与不尽的回味。小山的《石头像马铃薯或花生》,由石头的性格以及它同农民的关系写起,一开始就赋予作品以诗的境界。在接下来的文字里,它以石头为核心意象,或以其点染农民的生存状态,或用其映照农民的精神质地,最后借作家之口,让石头呈现启迪人类的普遍意义,于是,整篇作品因为诗性盎然的表达,而形成了难能可贵的审美张力,让人浮想联翩,意味无穷。所谓“一花一世界,一石一乾坤”,其艺术真髓,庶几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