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瓦房子

夜深了,万籁俱静,山里的夏夜时常伴随沙沙的山雨,敲打瓦片,滴落屋檐。那是农人们期盼的夜晚,山区温差大,白日炎热,万里无云,天空湛蓝的像透明的幕布一样,庄稼被烤炽的像打了败仗的军队,耷拉着脑袋,蔫了吧唧的横在地里。秧苗,玉米,一排排的顶着烈日,艰难求生。

农人的心总归是焦灼许多的。于是往往把希望寄托在暗夜的山雨,当河渠干涸堵塞后,山雨就如救命稻草一般,牵动着无数农人的心思。好在老天不负农人,不期而至的山里雨季姗姗来迟后,农人们紧皱的眉头往往会舒缓许多,妇女们还会欣慰的互相祝贺,好似一个小小节日。落雨带给了大地生命,带给了万物生机,带给了山里人希望,山里人是爱山雨的。

今夜却是宁静安然,无雨,无风,只有依稀的几声狗吠以及蝉鸣知了。夜空干净的甚至看得见星星闪烁,月亮慢慢从山头爬升起来,天气倒也凉爽得许多。火把节后,夏雨尾中了。庄稼叶落枯黄季。地里的庄稼已经摇晃着身子预告着丰收了。有的庄户人家已经开始背着筐篓挖土豆了。一筐筐的土豆从地里挖出来,手掌摩挲后甩进筐篓,汗如雨下的背至家中,于是我们的餐食中有了煮土豆,炒土豆,野外篝火的牧羊人也有了烧土豆。。。

山里人辛劳一年,丰收将临。

而家

里的老屋,也在来临的秋高气爽前,迎来了它的终点,要拆了,盖新房了。在父母把一切准备事宜都办妥后,我倏忽觉出了惆怅,晚间饭食的时候,弟问询父亲,阿达意味深长的对弟说,老屋盖成时,他才两岁,由此推之,老屋已然走过了二十多年的风雨。我们弟兄在这里懵懂学语,蹒跚学步,一天天成长大人。老屋,也荫蔽了我们这许多年。

老屋,终究也是老了,前先年屋檐漏水,每逢雨季,总得需用水盆接那一滴滴从天而降的雨水,晴天的时候,父母带着我们用塑料翻新遮盖屋瓦,我们把瓦片翻出来,盖上雨布,再覆上瓦片,那时阿姆在屋顶有些羞涩的说山里习俗,女人原是不该上屋顶的。阿达瞅了一眼就默默去翻他的瓦片了,我们弟兄忙着展布,搬瓦,送瓦。。。间歇的时候,阿达坐着屋顶抽着两块五的五牛烟深情的说:过段时间得盖一个山下汉家样式的太阳能洗澡堂了。那时的太阳能热水器在山里,还是个稀罕物什。那时山里男人们抽的是两块五的五牛烟,后来是三块钱的黄果树,七块钱的天下秀,十块钱的中南海,如今的山里男人们,普遍抽十三块的紫云,年轻人抽十五的利群,二十的天子,二十五的软云,乃至五十的华子。除了物价的上涨,烟品的变化,更有时光沧桑,岁月无痕。

山里人家的房屋,陈设简单,家具简陋,堆放完粮食,桌椅,床具,火塘。,看似宽大的房屋往往也略显拥挤。还在小时候山里隔三差五停电的时代,我们弟兄是能在屋里摸黑找到想拿的东西的,也就是俗话说的,闭着眼睛都很熟悉的地方。

屋子的左上首,挂着的,是祖先的祖灵,也就是彝人的玛都,去世的先祖们。灵魂聚在这一小小的骨灵上,祈福保佑着我们子孙的安康吉祥。逢年过节,远嫁的姑姑们回来探亲,阿姆都会给祖灵敬上一杯酒,口中颂词声声。那是对于我们来说神圣敬畏的地方。

火塘是山里人家冬夜漫漫时的最爱,我们围着火塘,家常,饭食,乃至作业,忙碌,起居饮食。阿姆在火塘边缝缝补补了我们的童年青年。阿达在火塘边凝思聚神着谋生路径。父母在火塘边教导了我们为学为人的道理人生。姑姑在火塘边谆谆告诫了我,要听父母话,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作毕的时候,毕摩阿普坐在火塘的上首,吟诵声声,我们家人围坐火塘,沉默的看着焰火的光芒照在毕摩阿普久经沧桑的老脸上。年节时分,火塘上方挂满了腊肉香肠,烟熏火燎,酿成一坊 美食 ,勾引了我好些年的口水。。。

老屋伴随了我们的童年少年及至青年,我们弟兄围着老屋捉迷藏,打架,玩闹,在院坝里朗朗读书。暗夜的沉雷滚滚里,我们在老屋的床上瑟瑟发抖。晨曦的山间,我们在老屋里懒觉拖沓。儿童掉牙的时候,阿达用绳子把我们牙齿拔下来后,站在院子里把牙齿扔到屋顶的瓦片上。然后大声的说要让先祖知道孩子正在长新牙,长身体啊。。。

我们求学读书,放假周末,归来老屋。我们谋生他乡,念及亲人,归来老屋,我们日出劳作,夜半方回,归来老屋。我们收成庄稼,在老屋,我们书本衣物,在老屋,我们火塘祖灵,在老屋。老屋于山里人,就是家,就是温暖,就是爱,于我,亦然。

我们在老屋里哭,在老屋里笑,在老屋里受教,在老屋里成长。。。

然今,老屋,要拆了。

新盖的房屋仍将会在老屋原来的地基上,新屋会更显亮堂,文明,洁净,但新屋,不会再有火塘了罢。

山里人家的日子,就像木心笔下的诗歌,过的慢悠悠的,像那不急于赶路的车轮和不急于送达的邮件一样。但终究是在慢慢便捷便利的。新屋的建造会有政府补贴,新屋的建造会有我们弟兄的双手劳作参与,新屋的建造会让我们生活的比老屋更好。。。

辞旧迎新的生活,我们期待着,但老屋,也留在了我的心底,我的人生。

老屋,承载了很多我的过去,父母的过去,家人的过去,这拆房的前一夜,我在暗夜里沉思,码字,为着即将消失的老屋,为着过去的经历人生。往昔岁月。

别矣,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