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李白魅力何在?

一、杜甫是青铜器,李白是唐三彩。前者厚重,后者瑰丽。

想起唐三彩就想起李白,一样的沉酣恣肆,一样的飞动豪迈,也一样的有西部的异国风情。唐三彩有大漠风沙,长河落日之美,有夜色驼铃与酒与胡姬之美。唐三彩是中国与西亚的一个文化之谜,也正如李白身世之谜。李白的血液里,涌动着胡腾舞的音乐,宝蓝色的幻思与琥珀般的酒色,涌动着中古时代西域文化的热烈、激情、豪放及其神秘的瑰丽。

“乡关渺安西,流浪将何之?”(《江西送友人之罗浮》)这是李白关于自己身世的最明白的坦言。可是这两句诗,藏身于一首几乎不相干的诗中,简直就是诗谜,上下文根本无法讲得通。也许,李白对于他的身世,有着某种难以言宣的感情?也许,他用这样突兀的句子,来象征他的突兀的生命历程?

史书上说,李白虽然出生于安西都护府之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但是他的祖籍却是陇西成纪,只不过他的祖先在隋时因犯罪被流徙西域,才在碎叶生了他。李白五岁时,又回到了蜀地。这样,李白终是个甘肃人,与西域没有太大的关系。

但是,李白身上的色彩太丰富了,与同时代的唐代诗人相比,李白太秀异了,与很多中土人都不一样。连苏东坡都叹道:“帝遗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中国诗史的这个高峰来得有些突兀。文化的创造多数时候是渐进的,但有时会是突进的,如果李白是个外来户,带来那样的创意,产生那样的辉煌,即可作文化突进的一个个案来研究。而且,李白虽只是一人,背后却代表很多人和事。奇怪的是,那个时代似乎没有什么文化冲突,中国文化的包容力,那时特别大,有着丰富的文化融合现象,大到宗教教义、文明礼数,小到一只吃饭的盆子上面的图案,正是体现着某种特殊时代的文化魅力。

所以,关于李白身世之谜,不是消闲风趣的知识考证,其中隐藏着有关民族文化演进的重大秘密。

过去,陈寅恪先生就提出李白是西域胡人的观点。他的理由有两点。一是据他考证,隋末西域绝非中国版图,所以不能成为窜谪罪人之地。只有到了唐太宗贞观十八年(640)平焉耆,西域才成为中国政治势力范围,方可作为贬谪罪人之地。

二是李白的父亲叫“李客”,人们大都认为这表明了李白的父亲是侠客,犯罪逃往西域。但陈寅恪认为这只是望文生义而已,据他考证,隋唐至六朝,蜀汉久为西胡行贾区域,以客呼之,正是称呼那些侨居的胡商。陈寅恪提出李白胡族说之后,如松浦友久和詹英等表示赞同,胡怀琛也提出突厥化的汉人说。

前几年周勋初先生写了《诗仙李白之谜》,分析了李白身上的很多奇异特点,(婚姻的入赘,对家庭不够负责,对胡姬的喜爱,剔骨葬友,手刃仇家,“诗中绝无思亲之句”,以及女儿与儿子的名字寓意等,)得出的结论:李白身上有着深隐的西域文化情结和浓厚的西域文化色彩,他虽然不说李白是西域胡人,其实最后也还是回到了陈寅恪的观点,主张李白的祖先好几代人生活在当时国际交往最为频繁丝绸之路上,难免有异族通婚之事,因而李白身上的胡人血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周的研究其实是陈寅恪的观点的一个最近的胜利。

陈寅恪对于李白身世的考证,就不是一件为考证而考证的事情,而是有他的文化关怀在里面的。陈对于整个李唐皇室血统的考证,其实都有一种文化诗学的寓意:力图发现文化交流,民族融合对于一个老大帝国的起死回生之力。陈寅恪对于他心中的大唐的梦思,其实是寄托了他关于现代中国的文化梦。李白其人,代表了民族文化复苏的一个伟大的传奇。

所以,自然不可以将这样的考证,看着是以血统论人。这是一个观察的角度,是从文化透视文学。此外,从文化的角度看,李白作为唐代文化的一个高峰,还应强调三点:

第一,李白身上色彩之丰富与变化,与盛唐时代作为中国文化最为自由开放的时代,有真实的联系。唐代生活经历最丰富,身份最多样的诗人,非李莫属。李一身而集书生、侠客、神仙、道士、顽童、流浪汉、政治家、酒徒与诗人,日本学者冈村繁还说他接受过官方道教秘密组织的资助,几乎将他视为一个“间谍”!李白是最无愧于他的时代的丰富多样的诗人。

第二,李白的青年时代时,即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大江南北丰富多样的地域文化,充实了诗人的性情人格,陶养了他的心灵世界。他在洞庭湖流域成家结婚,在长江中下游混迹渔商,在扬州散尽数十万金,无论是隐是仕,他充分吸取了各地经历中的种种精彩来作为他的诗料,因此,在他诗中,西域的异族风俗,荆楚的浪漫风流,吴越的清丽品质,齐鲁的慷慨之气,加上下面所说的蜀汉的诗书教养,融为一炉,既是中外文化交流的结果,也是中国南北文化的一种结晶。

第三,尽管李白由于血统和出身,与中土汉人有着不同的气质特点,然而,李白性格的底子仍然是中国文化,仍然与中国文化的哺育分不开。这是李白少年时代在蜀地的读书生活的积极影响。他五岁就背诵《关雎》,他的诗歌有浓郁的书卷气,深深浸渍着青少年时代苦读而来的学养。至今流传着他匡山苦读的故事:匡山又读书台,夜晚常有光如灯,老人说:“李白又在读书了”,至今流传着“铁棒磨成针”的励志故事,正是李白融身而为中国诗书人文传统的一个美好传说,正是李白其人底子仍是中国文化的一个证明。文化取决于教育,李白无论如何有深刻的西域情结,也仍然抹不掉青少年时代的文化记忆。李白多次自称“蜀人”,将长江水称为“故乡水”(《渡荆门送别》:“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将司马相如称为“乡人”(《上安州裴长史书》),诗中常常想念蜀地,如“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唱一回一断肠,三春三月忆三巴。”“天地之气,艮于西南,蜀国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魏颢《李翰林集序》)李白五岁到了四川,深为中国文化之千年灵秀之气所锺。由一个充分汉化的西域胡人,来完成唐代文化的一座主峰,这也是寄托了陈寅恪先生的中国文化复兴之梦。联想到陈垣先生的名著《元西域人华化考》,二陈原来是有着***通的心事的。只有对于中国文化有着极高的信心,对它的化人之力有深刻的见识的人,才会有这样重要的文化想像。

下面,我们主要以李白有关月的诗篇为例,说说他的诗歌的三个精神:英雄精神,解放精神,与人性精神。

2006-1-18 00:08 回复 山中散人 0位粉丝 2楼二、儒生、仙翁与侠客。是李白的三种主要身份,也是他的诗风光明皎洁的源泉。

古代中国是“士人文学”居于文化主流地位的文学时代。现代则是“众人文学”占主流的时代。士的文学与众的文学是不同的。士的文学充满着对人的力量的歌颂与相信,充满对时代天下的关怀与责任,是超人的文学的大人的文学。由于士人注重精神训练,因而也是十分精神性的文学。而众的文学则自娱或互娱或娱他的,是消费的,松驰的,日常的,是从天下和家国退回到家庭乡土或市井甚至肉身的文学。五四新文化时代,是士的文学重新正当化,本来是好事,但是五四新文化有一个问题是,过于有意截断自己与士的文学的渊源了。所以后来变成士的文学的自我杀伤,士人精神的自我放逐,众的文学的过度甚而狂欢化。

李白自负不浅。自评“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格,学可以究天人”,“如逢渭水猎,犹可帝王师”,“壮士怀远略,志在解世纷”。尽管李白诗中采取了很多民歌的养料,我看李白诗,骨子里是士的文学。譬如历来难以索解的《独漉篇》,原是古乐府,描写为父报仇的故事。李白的笔下,则是英雄精神的宣言:

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

这是写黑暗压抑如梦中难行困境。

越鸟从南来,胡鴈亦北度。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

这是英雄失路飘泊无依的生命困境。

罗帷舒巻,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这是对生命自由舒卷交流、君臣一体的美好意境的向往,对比第一句的“水浊不见月”,这里的“明月直入”是自由的,明朗化的精神。

雄剑挂壁,时时龙鸣。不断犀象,羞涩苔生。国耻未雪,何由成名。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搏鹏九天。

这里有跃动的英雄气。一扫负面的生命困境,像雄剑、像神鹰。据专家研究,李白平时是佩剑的。儒生是坐而论道的,是学院派的,而侠则是要做事的,实践品格的。要君臣一体,要报国立功。这正是中古社会的士人理想。看李白诗的大处,根本上是士的诗歌,根本上是对于人的力量的的信心和经由精神修练而来的超迈的美,这是由诗骚传统,经过两汉通经致用的儒生,转而为乐府民歌与建安诗风的发扬蹈厉,又下降而为齐梁,经由贵族诗歌的打磨转型而来的新士人的诗歌。“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嘲鲁儒》)在儒生情怀之中,更加上了侠义行动的美,清新、自信、有力,是从文学上显示了:中国的士重新发现了自己。

当然,这跟唐代立功边塞,以科举取士,“以致身卿相为社会心理群趋之鹄的”(陈寅恪诗)有关系;也与唐代社会出现了一个中国文化与异域文化的混血儿,因而唐代找到了一个高蹈、喜乐、健康的新代言人,那样高度的自我认同、爱悦自己的诗人李白,有关系。所以后来的中国士人,只要想从自己内心深处唤起自尊与自信,都会找到仙翁剑侠的诗人传统,李太白的诗歌,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是士人独立而高贵身份的文学符祝。

也跟盛唐时代是中国文化的青少年时代也关系。中国文化中的文学传统,正在上升发育成熟,正是表现出色,正在成为一个全社会的美好的信念。我们说人生中最不可错失的文学时代,就是青少年时代,那是一个最没有功利,最没有负担,最活泼爱美的时代。李白诗是英雄出少年,是士的文学中的少年文学,是青春与生命热力的表现。当然李白也不是没有老气横秋的时候,譬如他有一首《沐浴子》,就写得太澹寂,太收敛英气,太和光同尘。但是幸好李白不尽是这个样子,他还是很爽脆的,爱笑就笑,爱打就打。他写《少年行》,那可真的是一个英气的少年走在路上:“五陵年少市金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我们现在都还似乎从诗中听得到诗人爽朗无拘的笑声。

而且,少年是多梦的时节,是对美有着真正的守护的时节。少年时代美的想往,恰恰就是长大之后英雄精神的一个重要来源。李白的《古朗月行》写得真好:

2006-1-18 00:09 回复 山中散人 0位粉丝 3楼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作团圆。白兎捣药成,问言与谁飡?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恻怆摧心肝。

前八句,写少年时代月的美好想像,象征着难以忘怀的童年时光与天真无邪的纯真心灵。后八句,写月蚀,象征着纯洁理想与天真状态的破败与祛魅,对于昔日美好理想沦亡的忧伤,是诗人慷慨悲歌的原因。

我有个感觉,杜甫是深红色,或黑白分明中的黑色,李白则要么是唐三彩,要么是月光下的银白色,极真纯皎洁。

因为少年,所以到处是光与音乐。

因为少年,所以往往是动作的诗歌。酒与力与剑的美。

《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写一轮明月,负有神圣的使命,从天山的云海,来到玉门关,来到中原大地,为黑暗人间带来光明与美。明月,正是诗人李白的自我象征。天山,正是他的出生之地。这首诗,真是一首雄浑的英雄颂。我们从里面可以听到一种英雄圣贤降临人间的庄严音调。

有些现代知识人嘲笑李白,说他不自量力,说他没有政治才能,却又偏爱政治活动,所以很倒霉。说他是知识分子的自大狂的表现。其实,这多半只是现代知识人自己的不自信,也缺少勇气,所以看李白不真,适见自家的小巧庸碌。古人说的是,士以器识为先。士的文学,先须有器识上的大气。生命格局大,表现为有志气、有自信,有天下担当。生命风调美,也表现为有才华、有魅力,足以使人向往追随。胡应麟说盛唐诗“格高调美”,李白就是典型的格高调美。格高调美的生命意境,有什么不好?有什么可嘲笑的呢?李白首先是做人做得有意境,有风姿。“真贵人往往忘其贵,真美人是不自知其美,绝世的好文章出于无意。”李白是忘其英气,忘其义气,忘其风姿,而无往不是真美。

再具体说,李白做人有什么追求向往?我想他是隐然有一种新“士”的自喜。即儒、仙、侠合一的新“士”,李白是不知不觉,不期然而然地,一气化三清。这也正是龚定庵说的:“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自白始。” 儒生即“士”的基本骨干,但是儒生太文弱了,所以要有“侠”来救其阴柔之弊;儒生又太执着了,所以要有“仙”来化其阳刚之弊。此种新“士”,如风卷云舒,惟意所适。表现为又建功立业,又功成身退。又书生气,又浪子气。又经世致用,又喜反好玩。又飘逸高迈,又兴感淋漓;又大勇大义,又化合无形。也就是:既有英雄精神,又有解放精神。

2006-1-18 00:09 回复 山中散人 0位粉丝 4楼三、解放精神。

为什么说他又有“解放精神”呢?英雄精神与解放精神是不同的。英雄精神是大的关怀,大的责任,是汉子气与豪杰的人生,在天地间堂堂做人的感觉;而解放精神则更多是解放自己的,是对于英雄精神的一种重要的补充。没有解放精神,英雄精神也会成为一种套套来束缚自我。因为英雄的本色是打破一切羁绊的,但是“英雄”有时自家也会成为一种羁绊,成为人生的一种负面的包袱,一旦成为羁绊,英雄也就走向了他的反面,所以也要反掉。英雄精神是“怀经济之才”,解放精神是“抗巢由之节”;英雄精神是“海风吹不断”,解放精神是“江月照还空”。二者***同构成了李白人格世界的“壮哉造化功”。

《古风》第十首:“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耀。却秦振英声,后世抑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在这首诗中,他就用“侠”的飘然而去,用功成身退,来化去儒家无处不在的用世心的紧张。宋人严羽也注意到这一点:“澹荡与倜傥,本不相类,而看作一致。”倜傥是英雄气,澹荡就是连英雄气也去掉的解放精神。

《古风》第十二首:“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江。清风洒六合,邈然不可攀。”李白的诗,大多藐视权贵,浮云富贵,抗志清霄。我们看人生的各种崇拜如权势的崇拜等,往往也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造成的。从中解放出来,得到生命高贵的自由。

解放精神,就是自由生命的超越的美,“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这里的明月,正是自由生命的象征。什么叫逸兴,就是一种不粘滞不婆妈不拖泥带水的生命状态。牟宗三有一篇文章《哲学的气质》,推崇一种“不为成规成矩乃至一切成套的东西所粘缚的逸气”。所以解放精神,很大程度是自我解放,将自己的心灵解放出来。从各种自我制作的套套中解放出来。李白的诗,很大一个价值是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松开自己。

《梦游天姥吟留别》:“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能开心颜!”李白被放出京之后,遇到的一枚明月。温情,飘逸,有仙人之气,送诗人往自由美丽的山山水水。

李白极喜魏晋人的月夜。如王子猷访戴之夜,如袁宏咏史之夜。宋人曾几诗:“小艇相从本不期,剡中雪月并明时。不因兴尽回船去,那得山阴一段奇。”只说了山阴的风景如何如何。而李白也是想像王子猷:

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万里浮云巻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氷峥嵘。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则想像了一个浩大永恒的光明高洁世界。冰清玉洁的世界,正是诗人脱弃斗鸡术的庸俗下作人生,脱弃哥舒翰的军功紫袍人生,脱弃高揖汉天子的贵族富贵人生,向往宇宙皎洁本体之美的世界,或许,这个世界的存在,正是他解放的力量源泉。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把酒问月》)。

李白笔下的月,神秘而高贵。既矜持地拒绝高攀,又宛转地与人相亲;要来,就从大海升起,要走,就从云天消失。

李白还有一首写月夜的诗,“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在这水光一色的美妙月夜里,无限透明,无限清空,如何才能将船顺着这湖水与月光,一直到天上去呢?月光在这里,正是解放的精灵。中规中矩的人那里,天与地,湖与月,都是分开的,不可以融合相通的,而在诗人那里,完全是没有界限的,敞开了自由自在的心灵游观之所。

《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无情游”,就是与世俗之情完全不同的游,就是忘怀世俗之游。“无情游”是松开,是不现成。交欢就交欢,分散就分散;不因交欢而执着,不因分散而悲哀。在遥远的天边,终有相遇之日。

2006-1-18 00:09 回复 山中散人 0位粉丝 5楼四、李白的人性精神。

如果李白只是英雄,只是解放,就只是侠与仙,或者,只是个外国人,不能懂得中国文化的深处。中国文化的深处,是人性的感动,是人心与人心的照面。我们再看李白另外几首月诗。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髙楼望吴越。白云映水揺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中国文化最看重心灵相通,精神相感。月光沉吟,久久不归,原是有心头的怀想感动。李白诗的月下,其实是斯文相怜的会心之美,是灵心感动的幽深之美。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巻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0?8之髙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逺魂飞苦,梦魂不到闗山难。长相思,摧心肝。(《长相思》)

“美人如花隔云端”,从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明月”化出,也是写月。长相思,即人心与人心的长想长念。是爱情,是夫妇情,也是人生理想,或人生中美好的追求不能实现。总之,是一片纯情的叹息。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李白是最懂得友情的诗人,送孟浩然,送汪沦,都写得很好,李白是高傲的,放浪的, 不拘礼的,最没有成规成矩的人,但是李白也儿女情长,也有深厚的真诚的友情,中国文化中所说的性情中人,他也是算一个。这首诗中的月,可能是天下最多情的一个月亮了。

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峨眉山月歌》)我们可以知道诗人的多情与深情。因为李白的多情与深情,因而月亮也显得那么多情与深情。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多情的第二个月亮了。你们看,李白从清溪出发,顺着青衣江出四川,月亮一路不舍相送,羞怯而可爱,有人情味之极。可是到底是诗人舍不得月亮,还是月亮舍不得诗人呢?思君的君,指友人呢,还是指月亮?我们只被这一幅月光一样的宛转情思所迷醉。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海底,白云愁色满苍梧。(《哭晁卿衡》)凡天下的好山水好月亮,都可以成为李白的朋友;凡天下有童心有性情的人,也都可以成为李白的朋友。这首诗中的月亮,代表着远在日本的友人,这表明,李白的人性精神,不仅具有民族性,而且具有全人类性。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渐漂母,三谢不能餐。(《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这是一个有名有姓的农妇,这是一个实有其地的经历,“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的声音,一直到今天还犹在耳边,而那一幅与素盘一样洁白的月光,正是诗人的同情心的显现,有着永远不来灭的人性精神魅力。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子夜吴歌))

无边的温情的月光,与秋风吹不尽的捣衣声一样,是有情人无处不在的思念。诗人的心呵,无限辽远,也无微不至。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

读这样的诗,一个是永恒的情思,一个是刹那的感动,又新鲜又古老,又简单又深邃,诗人李白,真有情宇宙之大情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