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诚的阅读才是深沉的纪念—读木心《鲁迅祭》
“虔诚的阅读才是深沉的纪念。”木心先生用这种方式纪念鲁迅先生,我们也可用这种方式纪念木心先生。
沿着木心先生的“精神血缘”,走进先生的文学大家庭。重读老子、汤显祖、曹雪芹、托尔斯泰、福娄拜、哈代……尤爱曹雪芹、哈代,却未再读鲁迅,至到看到先生的《鲁迅祭》。之前,鲁迅先生于我是冰魂雪魄、不同凡响,距离迢遥,不得亲近。
语文课本选了不少鲁迅先生的文章,中国近代文学史更将先生列为榜首,其文学地位、文章可见了了。课堂上,总得分折其文章思想内容、艺术特色,形同“八股”,少了生趣。敬而远之,转而读张爱玲,笔底烟花, 叹为文坛佳人。凡张爱玲写的,千方百计寻来读,至到遇到木心先生,相见恨晚。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是文学,唯鲁迅方能写出。木心先生说:“纪德是文体家,罗曼罗兰就不是。”抑或,这也是《约翰·克利斯朵夫》总不能看下去,《窄门》则越读越有味。读了《鲁迅祭》方知之前从未细读鲁迅,遗憾!庆幸!遂按照先生开出的书单将先前以为读过究竟未读的文章再读,不再去想什么思想内容,反映什么、揭露什么,有何启示,单纯体味阅读的快感,咀嚼“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别人嫉恶如仇,木心先生嫉俗如仇,从不按常理出牌,先生在《鲁迅祭》开篇道,“鲁迅先生的人文业绩行谊风范,历来多有专门论著,本文仅限于对先生的文章特色略事诠释。”恰是先生对“此鲁老夫子之作也”的解读,让我爱上了作为文体家的鲁迅。
先生首先列举了鲁迅先生《野草》集中的“秋夜”篇。先生道:“这是写给成年人老年人看的—在文学上,凡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思维和意象,字句的功能就在于偏要绝处逢生,而且平淡天真,全然口语化,令人会心一哂,轻轻带过,不劳注目。”不由想到先生的行文历来如此,诗歌与徘句尤甚。云淡风清一句话,初读只觉好,再读又觉美,再三阅读如探到宝藏,深不可测,每读一次又多一层理解,恰如先生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个“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把绘画当女儿、文学当儿子,无论自己的文章抑或读别人的文章,皆看重“颜值”。
色彩
经先生点播方读出鲁迅先生画家的眼光和手段。《秋夜》一文,是整体深蓝,配以粉红(小花)雪白(灯罩)猩红(栀子)苍翠(飞虫),一幅印象色彩画跃然纸上。鲁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中写道他交给藤野先生的解剖图被改了以后,心里想的是“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可见,鲁迅先生是一个多么爱美的人。用文字作画,在他的文章中处处可见。《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鲁迅先生用灵动的文字描绘了一幅色彩浓淡相宜极富生气的童趣图。“有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鸣蝉在树叶里长吟、黄蜂伏在菜花上、云雀从草间窜向云霄…”碧绿(菜畦)紫红(桑椹),色彩明丽,有着阳光的味道。《社戏》,孩子们眼中“深蓝的天空挂上一轮金黄的圆月,海边的沙地种着一望无际碧绿的西瓜”,金黄圆月、碧绿西瓜映在深蓝夜空中,恬适、静谧,却又充满动感,有着鲁迅先生作品中少有的清丽、烂漫,这些色彩搭配、画面感让我想到丰子恺先生的漫画。寥寥几笔,平淡天真,处处留白,意在画外。
鲁迅先生文字下的画面大都是黄昏后渐渐暗下来、沉下去的深蓝、暗绿。《腊叶》,“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了……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浅绛、绯红与浓绿,既是一幅浅绛山水画又似一幅泼彩山水图。那片生病的枫叶,像一幅放大的画面、特写的镜头,集红、黄、绿,配以乌黑,生命之绝唱。一点蛀孔似明眸,像镜头由近及远徐徐展开,从里面望去就是一大片的绯红和浓绿。《在酒楼上》,“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棵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间,显出几十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又是红与绿的搭配,不调和的调和着,暗绿的底色映衬出红花的娇妍,又有白雪相映,冰寒中有热烈、静谧中有喧嚣,于绝望中生出一丝希望。
意象
鲁迅先生的作品多隐喻,意象众多,先前总觉晦涩难懂,在木心先生的解析下, 方感到那意象的优美神秘、寓意深长。先生引用了《好的故事》一段绘画性极强的文字,“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吧,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辣奔迸的红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这可真是一个好的故事,读时眼前蓦地闪现出一幅山野田园风光图,美丽、幽雅、有趣,美的人和美的事,尽管转瞬即成碎影,犹如读纪德的《窄门》。木心先生说,有时候文字语言高于意义。抑或,恰因如此,文体家的作品才吸引读者一读再读。
《秋夜》有许多意象,木心先生说:“读的时候一瞥而过,不要纠缠,这样就作者读者两潇洒,留下以后重读的余地。”起初,读鲁迅先生的文章,总会去想那些物体象征什么,有何意义,反而忽略文字本身。再读时完全按先生讲的来,体味鲁迅先生文字的魅力,那些隐喻、象征并不十分重要,多读几遍,也能慢慢领悟。
在美术馆、书中看过不少鲁迅先生的画像,却都是别人画的他,木心先生在鲁迅先生的《一觉》中发现了他的“文字自画像”。“在编校中夕阳居然西下,灯火给我接续的光,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了,身外但有昏黄环绕。我疲劳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惊觉,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在不动的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难以指名的形象。”透过文字,分明看到在将暮未暮的黄昏,鲁迅先生手捏纸烟,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沉思着,缓缓上升在空中的烟篆变化出的各种形象让先生又想到了什么?或是小粉红花的梦,或是雨的精魂?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野草》的题辞让我反复呤咏,鲁迅先生以野草自喻,亦是他的自画像。我仿佛看到了陈丹青以画家的眼睛看到的鲁迅先生,“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长得不一样。这张脸非常不买账,又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
心肠
木心先生写道“小人口蜜腹剑,先生口剑腹蜜,他的天性极其纯良真挚,每见于其对幼年的回忆杂感的篇章中,至情至性,率然流露,读来心为之酸,眼为之热,是可传必传永传的。“心为之酸,眼为之热”也如读木心先生那首《杰克逊高地》,“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读来也让我心为之酸,眼为之热,他们皆有一颗耶稣的心,恰先生所言“艺术家是分散的耶稣。”
《风筝》是一篇回忆文章,最能读出鲁迅先生的柔软心肠。先生回忆起因为自己不喜欢放风筝,曾把年幼喜爱风筝的小兄弟做的风筝折断一事,多年后回忆此事,十分懊悔当年的行为。“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坠下去了。”背负这样的枷锁,当两人都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再见面时,先生向小兄弟提及此事,兄弟却全然忘却了。“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可言呢?”先生那颗耶稣的心只会越发沉重下去。真正的艺术家定是超越了个人恩怨、爱恨情仇。润土、祥林嫂、吕纬甫……对这些人物的描写越发显出鲁迅先生的心肠和头脑。
木心先生对鲁迅先生的欣赏,也让我看到了木心先生的做人、行文。无论自身受到多大磨难,化为文字皆风轻云淡,“我曾是一只做牛做马的闲云野鹤”,如此浪漫、诗意,真实的情景却是先生在文革中被关在牢笼里,前前后后都有押送他的人,他却把自己想象成苏格拉底。无论何种境遇皆浪漫得起的人才是真正的浪漫。《同情中断录》中,一群爱艺术的年轻人成为朋友,先生对友情的背叛采取了宽容,也如先生所言“爱艺术是要代价的”。故在先生的文章中看不到个人恩怨,《豹变》的开篇《SOS》贯串全书的主旋律,彰显着人性之美之善,超越个人生死的大爱。“我的悲伤往往是由于那些与我无关的事件迫使我思考。思考的结果,我与那些事件仍然无关。唯此悲伤,算是和那些事件有过接触了。”从中看到先生的心肠、头脑和手段。
从木心先生的《鲁迅祭》中不仅读到了鲁迅,也读到了木心。犹如木心谈自己文学创作,也是《文学回忆录》的补遗《木心谈木心》,“私房话”中将自己文学创作过程讲了出来。读先生的《塔下读书处》“我家后园的门一开,便望见高高的寿胜塔……”鲁迅先生的《秋夜》,后园,两棵枣树。异曲同工。先生说,“在我心目中,鲁迅先生是一位卓越的‘文体家’。”先生何尝不是,从阅读的愉悦到思想的启迪,甚至人生观、世界观的改变,如此好的文字,遇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