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和词在抒情上各擅长什么

抒情方面,诗词其异有三:

一、较之诗,词更长于抒发精美幽深之情。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删稿》中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词体的抒情特色正在于“要眇宜修”——一种精微幽深的内在之美。唯其如此,其长“能言诗之所不能言”,其短则在“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以“境阔”见长,词以“言长”取胜。诗词在抒情内涵上的这一微细差异,导致了两者在表现艺术上略有不同。相对说来,诗显词隐,诗直词婉,诗质言而词多比兴;诗常明快畅达而词尤重含蓄蕴藉。如同赋闺怨,试以王昌龄的《闺怨》诗和辛弃疾的《祝英台近》(“宝钗分”)***读;又如同写惜春,试以孟浩然的《春晓》诗和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并看,我们固无须强分轩轾,而两者在感情上的自然明朗和精美幽深之别,艺术表现上的显直隐婉之分,无疑是昭然易辨的。

二、较之诗,词尤重于抒发艳丽香软之情,换言之,即长于抒发“艳情”。

“艳情”者,男女欢爱之情事。我国古典诗歌从《诗经》的《关雎》到《楚辞》的《九歌》,从南朝民歌的吴声、西曲歌辞到李商隐的“无题诗”,形成一条爱情诗的长河。唯独及宋,诗词分流。“诗言志”,表现较为庄重、严肃的思想感情。“词言情”,重在抒发男女间的悲欢离合之情(按,用比兴手法,又当别论)。宋代作家大都诗词兼作,诗大词小,诗宽词狭,极为明显。为时人所不齿的、专以“艳词”为工的柳永,尚有痛切反映盐民疾苦的《煮海歌》传世;“以诗为词”,首开豪放词风的苏轼,其词仍有一半以上涉及艳情;被誉为词坛女魁的李清照,有典型的政治诗,却无一首典型的政治词;……有道是:“词为艳科”。

抒情上的“诗大词小”,又必然派生出艺术风格上的“诗刚词柔”。《王直方诗话》载:“东坡尝以所作小词示无咎、文潜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对曰:‘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小词似诗”者,谓东坡以诗笔作词,清雄豪放,类诗之“刚”;“小诗似词”者,谓少游用词笔赋诗,旖旎妩媚,类词之“柔”。而言外之意,则谓苏词秦诗都不合“当行本色”。所以金人元好问《论诗绝句》云:“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直把少游的小诗称作“女郎诗”了。再证之以李清照诗词。其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夏日绝句》);“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洲”(《题八咏楼》),风格是何等的“刚”!其词则“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念奴娇》),风格又是何等的“柔”!

无庸置疑,宋词毕竟不是清一色的“阴柔”之美,我们对苏辛词的“阳刚”之美不能熟视无睹。但有几点值得注意。首先,苏轼豪放词在北宋词坛并未得到认可。其门生便以为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按,这个“本色”兼指词的音律和词的软性、柔性)其后风靡词坛的则仍是以周邦彦为首的“大晟”词风。反倒是“苏学北行”,豪放词在金国广为流行,而辛弃疾恰好是由北而南的英雄词人。辛词有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的一面,但毕竟能刚中有柔,刚柔相济,自树一帜。周济说“稼轩@⑴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介存斋论词杂著》),可称慧眼独具。这才是结合词体“本色”的、从而也最易为人接受的“变格”。其次,苏辛本人就有大量柔美佳制。前人对此多有评语,兹不赘述。再次,就宋词总体考察,柔艳之作占绝对优势。自明人张@⑵首标“婉约”、“豪放”二体,便提出了“以婉约为主”、“以婉约为正”的观点。今天看来,这种观点未必正确,但它确乎统治了明清两代词坛,如最有影响的《四库提要》就持“词以清切婉丽为宗”的观点,并称苏辛词为“别格”。

三、较之诗,词的抒情具有更大的坦率性。

自汉儒群起解《诗》以来,“诗言志”便成为我国传统的诗教。陆机提出“诗缘情以绮靡”,体现了文学的进一步发展,是以入唐后,“言志”和“缘情”犹自并行不悖。及宋,则如上所述,出现了“诗词分流”的趋势。

诗既“言志”,关乎国计民生,社会教化,人们则据诗以论诗人的政见和人品操守,这就使得诗人们不敢率尔操觚,虽然未必如上朝奏那么诚惶诚恐,可也得循规蹈矩,严肃以待。偶涉个人情事,终不免有所顾忌,因而闪烁其辞。于词则不然,词在当时被视为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仅只“用佐清欢”、“娱宾遣兴”而已。所以词人作词比较肆意大胆,能把心灵之门彻底敞开,把一切不便见诸诗篇的私人生活、隐微之情,一无掩饰地、自由放纵地统统纳之于词。明乎此,我们便可理解韩琦、司马诸公竟何以有《点绛唇》(“病起恹恹”)、《西江月》(“宝髻松松”)那样绮丽缠绵的情词问世,也不必硬从范仲淹的《苏幕遮》(“碧云天”)中去寻求什么微言大义,更不必象曾zào@⑶(《〈乐府雅词〉序》)、罗泌(《〈六一词〉序》)那样去为欧阳文忠公的若干艳词作什么辨诬了。应该看到,不同的生活内容和思想感情,用不同的文体和风格去表现,也是文学之自然规律。否则,一部堂堂数千年的文学史,何来姹紫嫣红、百鸟争喧的繁荣景象?有道是“观人以揖让,不如观人以游戏”。就此意义说,不妨认为宋词是最能反映宋人心灵的文学,也是最坦率、最真实的抒情诗。当然,这并不影响我们对这种“情”的健康与否,作出科学的判断和具体的分析。

赋、比、兴,是我国诗词传统的表现手法。以诗与文相比,诗重比兴,盖诗以抒情为主;以词与诗相比,则词尤重比兴,盖词以抒发精美幽微之情为主。

比兴内涵有二,一为不含寄托的比兴,它类乎纯表现技巧。比兴手法运用恰当,不只能增强情意的可感性、亲切性、真实性和深刻性,而且能创造出一种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优美诗境。比和兴在实际创作中,有时可分,有时不可分。如欧阳修的“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分明是比。而周邦彦的《兰·陵王·柳》和辛弃疾的《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则显然是兴。堤柳与啼鸟,虽系眼前所在之物,但词人意不在此,不过借以兴起离别之情。周词取折柳送别之意,或“拂水飘绵送行色”,寓情于景;或“应折柔条过千尺”,自发新意,皆奇思妙语。辛词虽笔力跳荡,但章法甚严。以啼鸟兴起,然后折入种种离别史实,又以啼鸟托住,跌出别弟的题旨,堪称异军突起,卓然创格。比中有兴,兴中有比,比兴合一者,则如李清照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贺铸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李词因前有“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两句铺垫,所以结句虽着一“比”字,但仍有缘菊生情之意,“兴”的意味也就在内了。贺词以眼前江南特有的暮春景色比兴,竟获“贺梅子”之美誉,足见其表现艺术之精湛。合而言之,李、贺二词不仅语新意美,更以词特有的意境和韵致取胜。

比兴的又一内涵,是指含寄托的比兴,即借助比兴而另有深意寄托,所谓“言近旨远”者是。它类乎一种创作方法,源于先秦的“美刺”说。和上一种比兴比较,上述比兴追求局部的(偶而也是整体的)艺术美,其所表达的情意,内外一致;此种比兴则追求整体的(偶而也是局部的)艺术美,它所表达的情意,内外通常不甚一致。质言之,两者既有联系,又见区别,后者较前者具有更为丰富而深刻的政治内涵和社会意义,即刘勰所谓“称名也小,取类也大”(《文心雕龙·比兴篇》)。

词虽多用比兴,但从唐五代到北宋,由于往往出自歌舞宴前的“应歌”之需,故大多不甚讲究寄托,而着眼于自然涵浑的意境。及南宋,一则由于时代巨变,词中加强了政治因素。二则,艺术上力求工巧以争胜北宋,兼以结社咏物之风盛行,故每多寄托。

综观宋词,常用比兴手法的,主要有写景和咏物两类词。其中自然又有有无寄托之别。

第一类咏景抒情。以同写惜春、伤春为例。李清照的《如梦令》,即借帘外自然景色的变化,反映她敏感的惜春心理。其《好事近》“风定落花深,帘外红堆雪”,写伤春情绪。两者同归“闺怨”,别无深意寄托。辛弃疾的《摸鱼儿》则有寄托。一起“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便有一种喷薄而出的震撼人心的力量。当然不是伤春之归去,而是伤国运之日衰,时局之危艰。下片由伤春而美人迟暮,怨极而怒,矛头直指妒蛾眉者:“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亦是对误国群小的严厉警告。他的《蝶恋花·月下醉书雨岩石浪》,上片显然用《离骚》比兴寄托手法,以美人香草喻己品行之高洁,才略之不为人知:“九畹芳菲兰佩好,空谷无人,自怨蛾眉巧。宝瑟冷冷千古调,朱丝弦断知音少。”满腔悲愤,溢于词表。又如岳飞抒发爱国情怀,既有《满江红》式的慷慨激昂,直陈壮志,也有《小重山》式的比兴婉转,沉郁悲愤:“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与辛词《蝶恋花》如出一辙。

第二类咏物抒情。同题分咏而无寄托者,如北宋章质夫与苏轼《水龙吟》之咏杨花,南宋张功甫与姜白石《齐天乐》之咏蟋蟀,主要是艺术上的争奇斗新,间含一般骚人墨客的伤春悲秋之情,并无特殊政治寄托。同题分咏而有寄托者,典型莫过于宋末遗民的《乐府补题》。据专家考证,此为宋遗民有感于元人发掘宋室帝后陵墓而作,凡十四人咏五物***三十七首,大都有所寄托。如以“白莲”与“蝉”托喻后妃。赋白莲用玉环月夜归魂事,因而屡见“太液”、“霓裳”、“环妃”、“瑶台”等字面;赋蝉则用齐女化蝉事,迭用“宫魂”、“齐姬”、“齐宫”、“故宫”、“深宫”等字眼。总之,皆用比兴手法,托古喻今。(参见夏承焘《乐府补题考》)试以王沂孙之《水龙吟》为例。词将白莲与杨妃合写,互为映衬。以杨妃衬托水中白莲之婀娜多姿,以白莲映带杨妃玉魂的“冰肌雪艳”、“仙姿自洁,芳心更苦”。苦恨“太液荒寒,海山依约,断魂何许”?苦恨“三十六陂烟雨,旧凄凉,向谁堪诉”?写杨妃月夜归魂,但见故宫一片寒荒,满腹幽怨,无处可诉,以隐喻后陵被掘,从而寄托了词人的亡国哀思。

两类之外,又有一类特殊篇章。通篇似无寄托,而个别语句却分明自有寓意。如李清照之《永遇乐》通篇写个人的身世之感,但“次第岂无风雨”一句喷醒题旨,饱含忧国之情。于是,个人之愁和国家之愁融合一气,亲切而又深刻。又如陈亮之《水龙吟·春恨》,通篇写春景以抒凭高怀远之情,但上片结尾三句却来得蹊跷:“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春恨”中不无“国恨”寓焉。所以清人刘熙载指出这几句“言近旨远,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艺概》)。

清代常州词派论词最讲比兴寄托,并提出了一系列的创作要求和艺术标准。如周济说:“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介存斋论词杂著》)“非寄托不入”,就创作动机而言,要求下笔之前,先有寄托在胸,以求情意之沉郁深厚。“专寄托不出”,即“求无寄托”,系指创作技巧和艺术境界而言,要求寄托不外露,使所寄的情意和描摹的艺术形象合二为一,达到“浑化无痕”的境地。总之,要求“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思想性和艺术性统一。验之宋词,不乏其篇,且以王沂孙之《齐天乐·蝉》为例: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词以“齐女化蝉”事开笔,入手擒题,直摄蝉之神魄。以下即用拟人手法。“乍咽”三句正面赋写蝉的哀鸣声,如齐女之”重把离怨深诉”。“西窗”以下用“排宕法”,“虽知其心之戚,转疑其心之欢”(陈匪石《朱词举》)。从反面翻足题意,既暗寓家国之恸,又文情起伏,跌宕多姿,哀艳动人。下片进一步将自身感情融入蝉的艺术形象之中。起首用“金铜仙人”事,新奇而又贴切(相传蝉餐风饮露)。露盘去远,寒蝉无以为生;国破家亡,遗民何以存身?“病翼”、“枯形”,蝉之将亡,“余音更苦”,人则饱经沧桑,凄楚无限,尚能“消得斜阳几度”?结韵回溯薰风送暖、柳丝摇曳的美好时光,却又用“谩想”二字一笔勾销,点出盛时难再,家国恢复无望,语意精警沉厚。综观全词构思之严密、用事之精心,显然是意在笔先,有寄托而入的。唯其如此,终不免微露刻意为词之痕。

为此,继周济之后,况周颐又补充立说。他认为比兴寄托”所贵者,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已。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即性灵,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如果“横亘一寄托于搦管之光,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则是门面语耳,略无变化之陈言耳。”(《蕙风词话》卷五)此论较周济高出一头,验之宋词,若东坡《卜算子·雁》诸篇,始能略得其风神: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是一首绝妙的即兴寄意词。词作于贬黄州初期。其时,苏轼猝遭打击,浓愁莫解,积恨难遣,所以深夜难寐,独于月下静院徘徊。他偶见孤鸿掠影,一时情与物会,遂将满腹幽愤,借孤雁形象和盘托出:既愤世嫉俗,又忧谗畏讥;既处境孤危,又清高自守,自甘寂寞,感情深沉而复杂。通篇即兴咏物,纯用白描,但求抒发性灵,不求寄托,而寄托自然流露其中。较之上述王沂孙的《齐天乐》,更见浑然天成之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