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读摘记《陶渊明集》||(102)《咏贫士七首》(其五)

文/书山花开

?原诗

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阮公见钱入,即日弃其官。

刍藁有常温,采莒足朝飡。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

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至德冠邦闾,清节映西关。

?翻译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190

袁安曾被积雪阻困,兀然僵卧不肯给别人增添麻烦。

阮公看见有人送钱,当天就弃官不干。

铺上些干草禾秸也能保持温暖,采一点野生稻谷可充一顿早饭。

难道不真是艰辛困苦,所忧虑的却不在饥寒。

贫与富经常在心中交战,道义战胜就不会愁眉苦脸。

袁安的德行是乡里的表率,阮公的节操照耀着西关。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196

袁安贫困阻积雪,不去乞求心地安。阮公见人来贿赂,当日弃官归家园。

干草当床可取暖,采芋足以充早餐。岂不实在太辛苦?忧虑变节非饥寒。

贫富二心常交战,道义得胜带笑颜。袁安德行成楷模,阮公廉洁映西关。

?解释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195

这首诗 咏赞贫士袁安与阮公,表彰清尚廉洁、安贫守道的节操 。

张彦《陶诗今说》,p138

提示:诗人陶公 咏赞了袁安与阮公两个人,他们德行高尚、节操非凡 。这当然都是儒家思想“安贫守道”的直白。这种人和这种思想理念,今天到底应该怎么看?很值得探讨。能否用“二分法”看待:该贬该囊,能抑能扬,尽可畅所欲言。在学养功底的基础上,见仁见智。

《中国诗苑精华 陶渊明卷》,p152

这首诗 极赞东汉袁安固守穷困和阮公拒贿辞官的高风亮节 。

刘继才《陶渊明诗文译释》,p217

本诗赞场袁安和阮公的品质: 一个是自己宁肯受困不求扰于人的高风亮节,一个是见到有人行贿官府,便马上弃官不做的高尚廉洁 。接着阐发诗人所惧怕的并不是饥寒贫困,而担心自己修名不立的思想。苟得富贵荣华,则身败名辱,那是比饥寒更为可怕的了。因而这首诗所着重表达的,并不一定是袁安、阮公两人的“故实”,而是诗人自已在隐居中的体会,是诗人自己解决内心矛盾的经验。 在贫富常交的思想斗争中,达到“道胜无戚颜”的崇高旨趣,那就是不为贫穷固苦而烦扰,坚持守道修名而自乐 。本诗前四句写袁安和阮公的克己和廉洁,中四句写贫穷之状,虽苦不惧,为诗人之发论。后四句写诗人对他们的感叹和赞誉。其章法与上篇稍异。可见陶诗是不拘一格的。

《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p153

东汉汝阳(今河南上蔡)有一位高士袁安。冬季某日,大雪积地丈余,洛阳县令出来巡视,见各户人家都出来清扫积雪,还有人在要饭。县令到袁安门前,见积雪堆门,以为袁安已冻饿而死,命人除雪进门,却见他僵卧在内,又问他为什么不出门乞要,袁安回答:“天下大雪,一般人都饿着,我不能再去求人家”。县令认为他是位贤士,就荐举他为孝廉。又传说古时有阮公其人,“见钱入”而当日就弃官归隐。本诗前四句并举二位先贤的故事,正上应“其二”末“何以慰我怀,赖古多此贤”二句,可惜的是阮公的故事,久已供失,只在陶潜本诗中留下了一点踪迹,后人已难知其详。“见钱入”,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无端送钱给阮公,他洁身自好,当即挂冠,二是阮公为生活所迫而勉强从仕以为给养,一旦生资稍有依傍(钱入),即弃官而去。从陶潜生平与诗的脉络来看,以后一种可能为大。

“刍菜”以下,即袁、阮二公事发论抒怀,刍菜是马草。莒,通稻,野禾。旧注均谓贫士藉马草以卧,采野禾而食,而知足长乐。而细探诗意,“刍菜有常温”,显然是上应“袁安困积雪”句而来,则“采莒足朝餐”,当应阮公事,谓弃官而去后常采野禾以为食。“常”、“足”则互文见义谓二贤虽饥寒交煎而知“足”常“乐”。唯以阮公事难详,则理解为合袁、阮二事以咏之亦未始不可,唯不当似旧注所说为泛说贫士。“岂不”二句打转,上句设问,二公生活难道不艰辛吗?下句作答,并非不苦,只是因为他们所忧惧的不在于饥寒。那么所忧为何呢?“贫富”二句伸足其意。原来人心中并不能无有物欲,安贫与求富二心常交战于胸,二公安贫乐道,以道义战胜了物欲,所以虽然枕刍食私而常乐知足,没有一点戚戚不欢之色。于是诗人不禁叹美,二人的至高无上的道德,他们的清风亮节,冠于同类而衣被一方,当然更为万世崇尚。“冠邦间”上应一、二句袁安僵卧陋巷,则“映西关”当应三、四句“阮公”去官,于是可知阮公为西关阮公。“至德”、“清节”互文见义,融二典为一,关合全篇。

全诗 虽咏的是贫士,但读来骨气端翔,风力轩扬,这固然由于诗的立意从道胜着眼而非叹老嗟贫;也因为诗歌作法上的健劲 。

自曹植等建安诗人起,就十分重视诗的起句,有“工于发端”之称。本诗继承了这一技法,试想,二典如果互易位置,以阮公弃官居前,气即不扬。今以袁安典居前,积雪映高士,又继以“邈然不可干”,一种穷且益坚,脾睨世俗的傲意态,即轩昂纸上,使起笔即有高扬之势。开合自如,顿挫简捷的结构,也增强了本诗的力度。首尾双起双结,遥相呼应是显而易见的,结末的“至德”、“清节”更将起首二典四句傲兀意象的内含剔抉,升华,达到了超远的精神境界;而这一升华的关换在中间四句。“刍菜”、“采莒”分承双起两典,而“常”、“足”二字互文,由叙启论,由分向合;再以“岂不”二句问答合二为一,并转折诗意,引出道胜之义,结末再散为二事,以“至德”、“清节”互文相照,更上一层楼。这一结构在陶诗一贯的顺畅之中见出开合擒纵之力。使盘礴意气,在分合中得到充分的抒发,在顿挫中显出天矫之力。意气天矫盘礴也是同时代谢灵运诗的主要特色,但陶诗完全不落痕迹,一任自然,是较胜于谢诗处。

用典自然贴切也增强了本诗的浑厚之感。袁、阮二典分启寒饥二端,本已甚精,更妙在切合诗人本身行事。陶潜晚年饥卧数日,江州刺史檀道济使人以酒肉馈之,诗人磨而去之,此事虽与作诗之时间先后难以确定,但可以看出陶潜晚年虽病而不轻易求人,特别是请名利场中人援手的品格。由此亦可推见阮公一典之深意。《归去来辞》序曾自述仕隐经过:因家贫,耕植不足自给,而屈己从仕小邑,在官八十余日,即去仕归隐。按东汉高士毛义,以家贫亲老,不择仕而官,一旦母去即不仕,张奉赞之,谓其为亲而屈己。阮公之事当与之相类,陶潜用之,正切自己当初出仕之心曲。所以二曲虽饥寒并举,却是由今及昔,尤见感情的深沉。诗的后半部分,字面意思甚明,而其实亦用二典,“所惧非饥寒”用《庄子》中事:原宪居蓬蒿中,二日一炊,子贡结驷连骑以访之,曰“甚矣,子之病也!”原宪答曰“予贫也,非病也。”原宪不以贫为病,后人称之为“忧道不忧贫”。“所惧非饥寒”正其意。“贫富”二句用《韩非子》事:子夏曰“吾人见先王之义,出见富贵,二者交战于胸,故耀(瘦);今见先王之义战胜,故肥”。“道胜无戚颜”,正是战胜而肥,心广体舒之状。二典由不忧病到道胜,层层推进,含义极浑厚,却以浅语出之,有绎之无穷之感。

这些就是本诗所以风骨凛凛的作法上的因素。

《咏贫士》七首在诗史上的意义极可注意,从诗体来看,它合阮籍《咏怀》与左思《咏史》于一体,钟嵘谓陶诗“其源出于应球,又协左思风力”,合《咏贫士》观之,正可见建安正始之风由晋而宋之传承。再以反观陶潜他作,可见洵如朱熹所云,陶诗之平淡之下实有豪放,“但豪放得不觉来耳。”(《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因此这一类诗,正是解开陶诗与建安风骨关系的钥匙。

从诗章组织看,组诗虽不起于陶,但如阮籍《咏怀》、左史《咏史》等,均各诗并列,是相近题材之组合。 而《咏贫士》七首,有总有分,首尾呼应,脉络贯通,将组诗形式推进到新的高度,启后来杜甫《秋兴八首》等先声 。(赵昌平)

金融鼎《陶渊明集注新修》,p114

说明:本首是 赞咏袁安身处贫困而不求于人的高尚品德,阮公见钱而辞官的清廉节操;并指出有了安贫乐道的思想,就能克服求富念头 。

辑评: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四:亦是代他设想,推出此一段至理,岂必袁、阮有此故实。

沈德潜《古诗源》卷九:“所惧非饥寒”,“所乐非穷通”二语,可书座右。

温汝能纂集《陶诗汇评》:“道胜无戚颜”一语,是陶公真实本领,千古圣贤身处穷困而泰然自得者,皆以道胜也。颜子算瓢陋巷,不改其乐,孔子以贤称之,论者谓厕陶公于孔门,当可与屡空之回同此真乐,信哉!

漫读摘记《陶渊明集》||(101)《咏贫士七首》(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