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批点《水浒传》成名的千古奇才金圣叹,他是如何走上死亡之路的?

前天写了《再谈金圣叹―论诗》一文,有网友问我说你确定“赤日炎炎似火烧”那首诗是金圣叹所作?我还挺自信地回复说“确定”。今天早上来打开电脑一看,好几个网友都在讽刺,有点动摇,上百度一查,原来是宋人白胜所作。汗死了,叫你这个古诗门外汉还来出乖露丑?本来应当潜身缩首,羞见人面,但我仍忍不住要来谈金圣叹,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觉得胸有郁气,喉有骨鲠,不吐不快,实不能自已。我也知道言多而必失,但我宁愿认错,闻过知改,而金圣叹之名不可不彰欤!

一代文坛怪杰金圣叹死于清顺治十八年的“抗粮哭庙”一案:吴县贪官任维初强加赋税,杖死民命,后高价卖粮三千石,中饱私囊,行贿上司。金圣叹激于义愤,向巡抚朱国治致信状告,不想朱国治早得贿银,金圣叹的状子写得言辞峻切,文风犀利,看得他如芒在背,冷汗直流,顿生杀机。后逢顺治帝驾崩,吴县众生员借文庙哭祭之机大散传单,揭露任维初的贪污舞弊与草菅人命。朱国治下令当场抓到十一人,官府行刑逼供文庙管钥程翼仓并令其连夜检举参与秀才的名单,追查索捕。程翼仓连举六人,皆不中朱国治之意,吴县廪生吴风提醒他举报金圣叹,金圣叹被拘。后又被吴风使计诬加“通海”一案,十八人一同问斩。

任维初克剥地方,金圣叹写了一篇《十弗见》进行抨击,一时传抄者众。后又写一纸条递入,上书“此之谓,恶在其”六字,人皆不明所以。吴风解道:“大人,这联语就是‘此之谓民之父母矣,恶在其民之父母耶’。这个联语,正是以貌似不明白的语气,来讽刺您的。”是以任维初对金圣叹恨入骨髓。程翼仓连举六人,皆不中朱国治之意,便说吴县生员有上千人,本着“法不责众”的心理,可朱国治说便是上千人也要举报。吴风对程翼仓说只金圣叹一人足矣,便举上千人也是无益。程翼仓泪流满面,说:“金圣叹一代人杰,岂非可惜?”但迫切希望金圣叹被斩的是朱国治、任维初和吴风一干人,程翼仓自身尚且难保,又何能为金圣叹开脱呢?

大家可能有些奇怪,这个廪生吴风为什么处心积虑,必要置金圣叹于死地呢?原来他们也是早有过节。他与金圣叹同在吴县,对于金的名声早有不满,常对人说金不配为他提鞋,他才是吴县真正第一风流才子。吴风当年妻子亡故,写下一联,高悬自家门前,以示哀悼,也有卖弄文采之意。金圣叹加批相讥,读书人尽相转抄,闹得满城风雨。现在遇到这个机会,以他小人心性,当然要报这“一箭之仇”。还唯恐“哭庙”案不能致金圣叹于死,又对朱国治献计诬加“通海”一案,说金圣叹曾通过讲经的途径,向郑成功和张煌言的匪军宣扬,说《水浒》宋江等一百单八人都要杀掉皇帝老儿,而今你们怎么不能将关东鞑子打出京师云云。后金圣叹身陷罗网,家亦被抄,终于遂了这个卑鄙小人的心愿。

我觉得文人的遭殃,往往并不在他的伤时骂世,而在他不觉间刺痛了一些小人的神经,这些人一旦找到机会,就会回以致命一击。金圣叹之死,并不在“哭庙”一案,早在他上书朱国治时,就已被朱判了死刑。而在他写出《十弗见》之后,也已被任维初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更不用加上吴风之流的挟嫌报复。朱国治胡乱判案,金圣叹被拖下堂去,一路传来他的喊声,依稀是:“我此生再无其他,不过文章传世,却也因言获罪,泄露天机,也是罪有应得吧。哈哈”

金圣叹批《水浒》,批《西厢》,细数作文之法。他的学生曲江廖燕在《金圣叹传》中说:“文章奥妙的秘诀,就是天地奥妙的秘诀,如果阐明得太透彻,不可避免会触犯鬼神的忌讳,这样看来先生的功业,大概也有一些致祸的原因啊!”我听说“仓颉造字,夜有鬼哭”,人类将产生文字,鬼何以哭?难道说人类将掌握光明之器,而鬼族只能永堕沉沦?文人有逸才,往往目光敏锐,而又喜针砭时事,当不得遭忌乎?金圣叹说他自己“泄露天机”,我看这个“天机”并不是他指出了文章做法,“触犯了鬼神的忌讳”,而是他泄露了朱国治、任维初、吴风一干人的“天机”,遭到了报复更为确当。

我们都知道三国杨修之死,也并不是因为“鸡肋”一案,而是他恃才放旷,屡犯曹操之忌所致。曹操自作聪明,佯称梦中杀近侍,杨修指近侍尸身叹道:“丞相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恐怕早在此时,他就已经被曹操判了死刑。还有“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本身倾向于曹魏皇室,又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大放厥词,已颇招司马氏的忌恨。钟会身出名门,少年才气,而他不屑于顾。钟会撰写完《四本论》时,想求嵇康一见,又怕嵇康看不上,情急之中,竟“于户外遥掷,便回怠走”。显赫后的钟会去看他,他不加理睬,在家中打铁。钟会觉得无趣,悻悻离开,嵇康终于发话:“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钟会对此记恨于心。后来在吕安一案钟会进谗,嵇康被司马昭所杀,不过是“缓期执行”耳!

金圣叹在他那三首“绝命诗”中有“天公丧母地丁忧,万里江山尽白头”的句子,所以相传当时苏州六月飞雪,我独不取。虽说戏剧《窦娥冤》中为显示冤情,有“夏雨雪”的场景,但在戏剧则可,在史实则谬。刑场上,刚逾知天命的金圣叹,泰然自若,临刑不惧,昂然向监斩官索酒畅饮,边酌边说:“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只见寒光闪处,伴着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千古绝唱,一代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文坛巨星过早地陨落了。

曲江廖燕在《金圣叹传》中说:“我读先生所评的各种书,标新立异,见解卓越,超乎常人所想,我感觉千百年来,到他这里才别开生面。先生画龙点睛的评论,教人写作诗文的方法,使普天下后来求学的人,完全领悟写文章布局构思的方法,这是先生的功劳啊,这功劳又怎么会小呢!他的灾祸虽然冤屈一时,但是他的功劳确实为以后千年万代开拓了局面,难道不卓异吗!”我看他倒不像在为金圣叹做传,而像是一篇追念金圣叹的悼文,因为整篇文章看起来文采斐然,情真意切,沛然出自肺腑。我为金圣叹之死而叹息,也为金圣叹有廖燕这样的学生而欣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