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生命不过一场灿烂烟花?》

文:大老振

来自:大老振工作室(dalaozhen18)

时光追溯到约公元984年,少年出生了,他的父亲为他取名柳三变。

这个名字出自《论语》中子夏的一句话: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一看就知道这是他的家人希望他能够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君子。

不过他的愿望不是做君子,他只想像一条鱼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

他的祖父和父亲都做过官,也算是官宦世家了,少年在整个家族所有堂兄弟中排第七,也叫柳七,我们就叫他柳七公子吧。

以“奇秀甲于江南”而闻名的武夷山把灵秀之气都赋予了这个少年,他不仅长相俊美,更善于填词。

据说他小的时候在家乡武夷山看到过一首《眉峰碧》的词,如痴如醉,从此后再也无法忘却,连连写下歌颂武夷山美景的词作,被称作“鹅子峰下一支笔”。

他的家人为他骄傲,这个孩子将来一定可以光耀门楣,于是要他进京赶考。

“可是我为什么要进京赶考呢?”他仍然想不明白,他来到这人世间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爬上中峰,那里有一座中峰寺,问寺里的禅师:

大师,我来到这人世间到底是为了什么?

禅师拈花微笑,只说了三句话便闭目不语,他迷惑地离开了。

天边晚霞映照满山落叶,他想起了禅师说的第一句话:

这满山的落叶,你想要哪一片呢?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禅师的这句话让他更加迷茫,他其实并不知道他要什么,既然家里人要他去赶考,那他就去吧。

19岁的柳七公子从老家武夷山出发,由钱塘入杭州,再经苏州到扬州,最后来到帝都汴京,他居然用了六年的时间。

不是路途太遥远,而是他对俗世美景看花了眼。

这个初次走出大山的少年,每走到一处地方,都要迷恋那里的湖山美好、都市繁华,沉醉于听歌买笑、勾栏瓦肆之中,就要在那里滞留一段时间。

他要寻找,他究竟要的是什么?是什么最能打动他的心?

首先打动他的,是杭州的美景。

这世间居然还有这么美的景色和这么富庶的城市!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天堂吗?

他年轻的心激烈地跳动着,迫不及待地要用文字为这座城市、为这块城中宝玉——西湖,勾画出他内心的画面:

年轻的柳七公子,用他蓬勃的脉动为人世间留下了这热情澎湃的文字。

如烟的柳树、彩绘的桥梁、高高低低的亭台楼阁、隐隐约约的十万人家,澎湃的潮水卷起霜雪一样白的浪花,宽广的江面一望无涯。

再看那琳琅满目的珠宝、家家户户的绫罗绸缎,无不向世人展示着这座城市的无尽奢华。

美丽的西湖和重重叠叠的山岭交相辉映,在这里,秋天时桂花满城飘香,而夏天的湖面,极目所望尽是少女般的荷花在风中摇曳。

这首《望海潮》一出,杭州承平气象,形容曲尽。

柳七公子,一词名满天下。

传说金主完颜亮在一百多年以后的南宋王朝看到柳七公子的这首《望海潮》,不禁被“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描述所打动,南征之念顿起,不顾一干王公大臣的反对,提兵前来侵宋。

后来有人这样形容这首词引起的轰动:

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

虽然这次伐宋失败了,但是柳七公子的这首《望海潮》却一直流传了下来,而那句高度凝练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也成为了杭州的名片。

此刻的柳七公子,踌躇满志,他似乎知道了他想要的答案。

从小他的父兄就告诉他:读好圣贤书,货与帝王家。

是的,他要做天上最亮的那颗星,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些散落在人间的花儿到底身在何方,但是只要他能在这最繁华的王朝考取功名,他就一定可以在整个大宋发光。

然而25岁的柳七公子还不知道,等待他的命运竟是要落魄一生。

北宋王朝,繁华极盛,日日欢歌,纸醉金迷。歌舞楼馆,莺莺燕燕,梦幻般的哀婉弦歌,还有那轻俏婉转的莺声燕语。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唱他的曲子。

脚步不自主地迈了进去,这一步,他一脚踏进一个风情万种的世界,他看见了那些变成花朵的姐妹,那些在大海深处摇曳的身影。

是的,她们终究来到了人世间,只为了做一朵花的心愿。

为了白天能感受温暖阳光、晚上能看见漫天星斗,即使,只是做一个人人不齿、备受欺凌的歌妓。

她们不是大家闺秀、可以端庄娴雅地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赞美;

她们也不是小家碧玉、可以在父母的呵护中寻求一世安稳;

她们只是这花花世界中的一朵朵不知名的小野花,在众人不屑的目光中,在众多肮脏的踩踏里,努力挺直脊背,迎风开放。

即使所有的身影挡住了眼前的阳光,她们也可以,在每一个自我疗伤的夜晚,向着漫天星斗歌唱。

而如今,他来了。

她们的泪,他懂,在他还是一条鱼的时候,他就懂。

懂她们,就拿起笔为她们写下赞美她们的文字吧。她们也是女儿身,也需要有人真心真意地爱护、也需要有人真心真意地疼惜。

世人讴歌牡丹、隐士歌颂菊花、君子独爱莲,世间存在的哪一种花没有人歌唱?可是为何独独没有人为这苦苦想要绽放芳香的野花写下只言片语呢?

即使是再卑微的花朵,她们柔软的心里也有渴望被爱的一抹温情啊!

恍惚中,他像是遗落在北宋王朝的一滴眼泪,在这人世间走一回,他竟觉得如此沉重。

于是,他爱她们每一个人,他为每一个他爱过的人写下赞美她们的歌词。她们惊喜地拿出去唱,唱给每一个人听。

看,这是才子为我写的:

他夸我的歌唱得好!

他夸我舞跳得棒!

他夸我会写诗!

他夸我声音好听!

他夸我的眼睛长得漂亮!

……

一时间,汴京的烟花巷陌,到处都在传唱柳七公子的词。

自古文人多风流,可没有哪一个像柳七公子这样放肆地用他的文字向世人宣告:

我在这世上经过,只为爱一场。

有人说:真名士自风流。

可是,风流可以,怎么可以说出来呢?

那些家里养了歌妓,妻妾成群的男人们,在他们的眼里,女人不过是衣服的男人们,终于送了柳七公子两个字:浮靡。

春闱在即,志在必得的柳七公子,自信一定可以“魁甲登高第”的柳七公子,在科举考试中惨败,长长的榜单看下去,居然没有“柳三变”这个名字。

虽然皇宫里也在唱着柳词了,可是皇帝不能给这样一个浮靡的人功名。

柳七公子内心极其失落,我不过是怜惜她们而已,我不过是说了我心里想说的话而已,我有错吗?好吧,既然不能遂你们的意,我又何必去讨好不喜欢我的人?

于是,他拿起笔墨,挥毫写下:

写罢,他唇角微扬,嘴角挂着一丝淡淡地笑,他白衣飘飘,挥一挥衣袖,吟诵道: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这不是禅师告诉他的第二句话吗?

是啊,空山有人无人,与我何干?我自开我的花,我自流我的水,我自填我的词,我自参加我的科举,我自偎红倚翠,我自风流狂荡,我做我人生的主角,有何不可!

柳七公子,你真的顿悟了吗?你真的想明白要把这短暂的青春,从此用来浅斟低唱吗?

你那要做一颗星的愿望,从此真的就放下了吗?

你自称是才子词人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无奈?你狂傲地宣扬自己就是百姓中的王卿,隐藏着多少的失落?

不然,你为何会接连四次参加科举,接连四次都落榜呢?

当仁宗皇帝看到他的这首词,愤然用重重的笔墨在榜单上划去了他的名字: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他彻底绝望,拿来一块匾额,在上面写下龙飞凤舞的七个大字:

奉旨填词柳三变。

我不求人富贵,人需求我文章!从此后,我还是一条自由自在的鱼,何其快活!

那时的他也许没有想到:

此时的柳七公子,画檐深处,醉卧花丛,全身心地投入到词的创作中去,开始大量填写慢词。

所谓慢词,就是在原来小令的基础上,曲调变长,字句增加。

不要小看调子比以前长了、字数比以前多了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变化,这是宋词朝前发展的一大步!

词的节奏放慢了,音乐变化多了,演奏起来更加悠扬动听,而复杂变化、曲折委婉的情感也更适合用慢词来表现。

多情如柳七公子,小令怎能让他酣畅淋漓地抒发他的多愁善感?

柳七公子在宋词上的革新,后来的苏东坡、辛弃疾、李清照,哪一个没有受到柳七公子的影响?

就是当朝很看不起柳七公子的晏殊,那个写下著名的非常小资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成相识燕归来”的宰相,他也用过柳七公子开创的新调。

柳七公子所用的词调比晏殊多三倍,比欧阳修多两倍。

宋词880多个词调,有100多个都是柳七公子首创!

那时的柳七公子,宛然就是宋词的掌门人。教坊乐工,只要有新腔,一定要求他填词,才敢拿出来传唱。

然而花自盛开水自流,一晌贪欢,醒来怅然,红尘滚滚,柳七公子终究还是没有看透。

浅斟低唱,不过是一场灿烂烟花,转瞬即逝,而柳七公子要的,仍旧是那难以堪破的“浮名”,他要做亘古不变的星辰。

兰堂夜烛,百万呼庐,画阁春风,抵不过亲人对他鄙视的目光,爱恨离愁,莫不过满目青山空怀远。

柳七公子,背上行囊,他要独自个、千山万水,指天涯去,来一场寂寞的逍遥游。

离别凄惨,注定要在鱼与水草的眼泪中纠缠千年。

当柳七公子的红颜知己虫娘追随到江边,面对着秋日的凄风冷雨,想到多少年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过,怎留踪影?他不禁拉住虫娘的手,滴滴眼泪从腮边滑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到了唐玄宗入蜀时在雨中听到铃声而想起杨贵妃,命人作曲“雨霖铃”,禁不住悲从中来,古往今来,只有把“情”字看的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人才能体会生离死别的痛苦!

此情此景,月为灯光水为舞台,十里长亭杨柳岸、千里烟波远行舟为背景,而满脸凄楚泪眼朦胧的柳七公子和亭亭玉立的虫娘,他们把分离的场景,演绎成了千年的经典,而他们执手相看泪眼的画面,也成就了柳七公子的万古痴情。

是啊,多情自古伤离别!至此,“雨霖铃”始为词牌。

你不是东坡,你吟诵不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那样豁达的诗句,你只是一条来自深海的鱼,你的眼泪是一世也流不完的。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人世间有人喜欢东坡的豪放,就会有人喜欢你的婉约;有人喜欢看关西大汉拿琵琶铁板唱“大江东去”,就有人欣赏十七八岁女孩儿拿着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

正如有人喜欢恒久闪耀的星光,就有人喜欢灿烂一瞬的烟花。

千年过去,宋朝的风沙还在刮,而千年以来,有多少人一个一个溺死在他的情海里,不能拯救。

他们读着柳七公子、唱着柳七公子,也念着柳七公子。

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

当50岁的柳七公子终于换来了“浮名”的时候,不知道他有没有想明白,他来到这人世间,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远离繁华帝都的浙江宁海晓峰盐场里,昔日翩翩少年,如今干瘦老儿,谁还能看出他就是当年那个才华横溢的柳七公子?

唯有他为盐工艰辛流出来的浊泪,我们还可以看到,他的多愁善感,一丝未减。

由于他在老百姓中的口碑甚好,被后来的很多县志列为名宦,甚至在整个宋朝三百年间只有四人入选名宦的元代《昌国州图志》,柳七公子也占据一席之位。

只是他沉默寡言,哪里还有当日“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的狂傲!他勤勤恳恳、恪尽职守,只是希望能得到一次升迁机会,而最终,他也只是做到了“屯田员外郎”而已。

当他久困选调、终于游宦成羁旅的时候,他想到了那些昔日的红颜知己,不知她们现在是否还好,她们是否也会想到我,愁倚阑干,登高望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那如烟似的乡愁、那羁旅他乡的哀怨,还是交给这《八声甘州》来替年老的柳七公子诉说吧!

柳七公子并不知道这一切,他终究还是后悔了,他想到了自己曾经写下“我不求人富贵,人需求我文章”的誓言,想到了“我要做我人生的主角”的豪气冲天,然而,都没有做到。

追思往昔年少,继日恁、把酒听歌,量金买笑。别后暗负,光阴多少。

如果能得永久,何必一生三变!

他默默地把“柳三变”改为了“柳永”,把字“景庄”改为了字“耄卿”。

如果可以,请让我多活几年,我一定会做到“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他流泪看向茫茫天幕,后悔自己此刻才参透禅师送给他的第三句话:

人生何其短暂,只有超越时空,把握住当下,才能和天地同在。

他终究没有多活几年,约1054年,柳永死去了。

我们不知道他具体出生于哪一年,也不知道他具体死于哪一年,甚至连他的墓葬在哪里,到现在人们还在争论不休。

宋代的《国史》里载满了文人墨客,却容不下旷世才华的柳七公子;多少庸庸碌碌的人群在《宋史》里川流不息,我们却看不到柳七公子一个黯然转身的背影。

只是知道他死的时候孤苦无依、穷困潦倒,是歌妓们凑钱安葬了他。

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虽没有得到帝王的垂青,却得到了这些人间卑微女子的真爱,他是人间的“无冕之王”。

让我们来听听歌妓们是怎么唱的吧:

还有什么比得到人的真心更难的事情了吗?

柳七公子,你做到了。

当所有人都不把她们当作一个“人”来尊重的时候,你尊重她们;

当所有人都把她们当“水草”一样来藐视的时候,你把她们当作最美的花捧在手心;

当所有人无视她们“独倚阑干愁拍碎,惨玉容,泪眼如红雨”时,只有你会痛感“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你死了以后,每年的清明时节,阳春三月,歌妓们纷纷来为你扫墓、烧纸钱。

她们为你流泪,恨不早与你相逢,相逢在有你置身的风景中。

不能和你相遇,就和你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不能和你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就年年清明时节“吊柳七”。

此后,居然形成了风俗“吊柳七”。怪不得有人这样说: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这个习俗直到南宋才逐渐停止下来。

柳七公子,他值得她们为他留下的每一滴眼泪,看完这个伤心欲绝的男子用生命在为她们歌唱的身影,你一切都会明白。

柳七公子,生命不过一场灿烂烟花,有人看到了,有人欣赏了,有人记住了,谁说它不能天长地久?

几十年后,被称为千古第一才女的李清照,手捧这位白衣卿相的《乐章集》泪水涟涟:“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

她接过柳七公子的衣钵,潜心钻研,终使“词”这一不受文人正眼相看的“诗余”在宋朝站稳了脚跟,并和“苏辛”并肩站立,使“婉约词”和“豪放词”一起在大宋的天空绽放出最绚丽的烟火。

柳永,终成——一代词宗。

《白衣》

演唱:河图

作词:Darsity

作曲:河图

谁曾在城门深雨中,寻觅过我

雕得古拙的山水,夜把明月照

我留下传唱的歌谣多少

奉旨而挥的笔墨,每为罗绮消

谁懂我的潦倒谁又知我的骄傲

谁曾在烟花巷陌里,等待过我

开了又败的花墙,只剩下斑驳

我曾与过谁在花下欢笑

青瓷如水的女子,宁静中微笑

岁月静凋时才知道已不复年少

风吹开枯叶抖落了空蝉

掉在了开满牡丹的庭院

台上唱歌还要挂着珠帘

怎么可能让我的笔惊艳

这白衣 是平凡 也习惯

新词一夜唱了八九遍;

换了断弦琵琶再复返;

对酒当歌长亭晚;

品其中味 一成不变。

这白衣 是羁绊 是疲倦

杯空杯满谁将酒打翻

抛了乱卷换我醉中仙

就算看不清眼前

谁风雨不改红楼游,载不动悲愁

满座诗赋换热酒,此局棋怎走

尘香露花莹流连珠帘后

黄土尘尘何辽阔,难再听前奏

淡看秋雨凄凄功名佳人伴今宵

风吹开枯叶抖落了空蝉

掉在了开满牡丹的庭院

台上唱歌还要挂着珠帘

怎么可能让我的笔惊艳

这白衣 是平凡 也习惯

新词一夜唱了八九遍

换了断弦琵琶再复返

对酒当歌长亭晚

品其中味 一成不变

这白衣 是永远 也瞬间

今夜的灯油已经烧干;

故事我还没写完一半;

过去谁帮我杜撰;

一步踏尽一树白

一桥轻雨一伞开

一梦黄粱一壶酒

一身白衣一生裁

这白衣 是平凡 也习惯

新词一夜唱了八九遍

换了断弦琵琶再复返

对酒当歌长亭晚

这白衣 是永远 也瞬间

品其中味 一成不变

今夜的灯油已经烧干;

故事我还没写完一半;

过去谁帮我杜撰。

第一次考试落榜,你笑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

第二次考试落榜,你叹道,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第三次考试通过,皇帝圈点放榜时却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于是你便走向市井之中写词,且不无解嘲地说:“我是奉旨填词。”

我自是知道你的不愿,我也知道你的潦倒,懂你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