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写作|杜甫诗歌写作的三层境界

千百年来,杜甫诗歌深受人们喜欢:一是喜欢他高超的写作技巧。尤其是七言律诗,在杜甫手中宛如一件精致的艺术品,真正达到了大巧不工、炉火纯青之境。二是喜欢他深沉的家国情怀。无论是叙述个人悲欢,还是记录家国盛衰,都是那么情真意切、动人心魄、引人***鸣。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金句”频出——每每说到人的心底里去。简言之,杜甫在诗歌写作上,达到了形式与内容的高度统一,“文”“质”并茂,心性相契。

历代诗人何其多!但唯独杜甫被更多后人学习其作诗技法或写实精神。

比如,中唐的白居易、元稹,在杜甫写实主义的方向上,倡导发起了“新乐府”运动;晚唐的皮日休、聂夷中、杜荀鹤等人在现实主义道路上继续前进。韩愈、李商隐等人则在写作技法上模仿学习杜甫。迨至北宋,黄庭坚、陈师道等人成立“江西诗派”,更是尊杜甫为江西诗派之祖,学习杜甫诗歌的奇峭风格。王安石、陆游、文天祥以及金代的元好问,明代的李梦阳,清代的杜浚、屈大均、沈德潜等等,都从不同方面学习杜甫。

为什么这么多人学杜甫?他的诗歌魅力究竟是怎样炼成的?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需要回忆一下李白和杜甫诗歌的风格特点。

人们普遍认为,李白诗歌清新明快、豪迈雄奇,杜甫则沉郁顿挫。李白在夸奖别人的诗句时曾写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句子,杜甫在《进<雕赋>表》中叙说自己作诗风格的时候说:“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而扬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也。”人们一致认为,他们各自所言恰好概括了他们自身的作诗特点。这说明,关于诗歌中的问题,答案往往就在诗歌之中。受此启发,我们是否可以通过杜甫诗歌中的一些“蛛丝马迹”,来找出杜甫写作的秘诀呢?答案是肯定的。经过研究,我们发现杜甫写诗经历了这样的三个阶段:

杜甫的爷爷杜审言,是初唐著名诗人、唐中宗时期的“文章四友”之一,才名满朝野。少年杜甫深受家庭熏陶,学习读书的条件得天独厚,很快便展现出惊人的作诗作文天赋。杜甫曾在诗中说“读书破万卷”,其实并不仅仅是说他读书多,更是在炫耀他家藏书多。众所周知,直到北宋沈括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后,书籍才得以广泛印刷。而在这之前,书籍是相当难得之物,家境较好的人家都未必有多少藏书。杜甫“破万卷”的言下之意就是至少家藏万卷书。这在当时,绝对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笔珍贵财富。

少年杜甫就是这样在书海中成长起来,学识广博,基础扎实。在《壮游》诗中,杜甫曾回忆道:“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意思是说自己十四五岁时就在文坛崭露头角,连有名的崔尚、魏启心等人都夸他像班固、扬雄一样有才。这当然与他家藏万卷书是分不开的。

读着各种书籍的杜甫,一方面以学识自傲,说“吾祖诗冠古”“诗是吾家事”——写诗就是我家的常事。一方面又非常自负,能“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写赋能敌扬雄,作诗能比曹植,以识人闻名的李邕都打算要见见我,王翰(就是写“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那位)都想做我的邻居。在仕途上还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是当时宰相才有资格做的事啊!

当时尚处于盛唐,少年杜甫有这样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是可以理解的。那时的唐人,人人都有一种自豪乃至傲气,那也正是盛唐气象、精神的一种表现。

总之,少年时代的杜甫,家学渊源,读书广博,为日后成为一代文坛宗匠奠定了扎实基础。试看当时著名文士对杜甫的充分肯定,足以证明杜甫的知识积累还是相当惊人的。

广博的知识积累只是基础,要想在高手如云的唐代诗歌之林中出类拔萃,还需精心打磨作诗技巧。毕竟,像李白那般天才式的诗人只能是绝无仅有的存在。好在这个问题对杜甫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他天性就喜欢琢磨字句,身上有一种“不疯魔、不成活”的执着,语不惊人誓不罢休。清代小说家蒲松龄说的好:“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因为近乎痴迷,所以才能用心专一、精益求精,继而才有惊世之作。

我们试看杜甫炼句的经典:“窗含西岭千秋雪”,透过一扇小小窗户,看到西岭上的终年积雪,这是何等细腻逼真的画面;“百年多病独登台”,陈子昂式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大孤独感扑面而来;“感时花溅泪”“家书抵万金”,情感炽烈,直抵人心;“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直教人有余音袅袅、哀伤不断之感;“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生死别离的场面如在眼前;以及“老病有孤舟”“三峡星河影动摇”“独留青冢向黄昏”等等,绝非信手便能写得出,更多是反复思磨的结果。从杜甫诗歌的数量、质量看,我们就可以知道,杜甫之于作诗,基本做到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境界。

尤其是七律古诗,没有人能比杜甫更喜欢、更适合这种体裁。我一直以为,七律就是为杜甫量身打造的体裁,两者结合实在是天作之合。本来,因为平仄、对仗的关系,写七律要比绝句多费些心力。但看杜甫七律散发出来的张力,似乎并没有殚精竭力,只有水到渠成的自然和一种满心的喜欢。也只有这般欢喜的心境和沉浸其中的乐趣,才能写得出如此近乎天然的诗句吧。

比如:“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七律之于杜甫,犹如方天画戟之于吕布,青龙偃月刀之于关羽。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方寸之间,挥洒自如;辗转腾挪,尽展绝代风华。

一个只讲求写作技巧的作家是成不了大家的,因为作品缺少震撼人心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只能从创作者本人心中发出。若非如此,则终是隔靴搔痒。而这种力量的来源并不神奇,它便是一个人的经历。“事非经过不知难”!没有融入真情,必然写不出实感。

一代“诗圣”的出现绝非偶然,历史总能创造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奇迹。

本来,以杜甫的家世和少年时的志向看,这将会是一个青年得志、青云直上的有为青年。不料,历史的风云突变,整个大唐在“安史之乱”这场滔天巨浪的冲击下摇摇欲坠、颓然欲倾,于是这个出身书香世家、饱读满腹经书、踌躇满志欲上青云的年轻人,便在历史狂风的扫荡下开始“脱轨”。

“安史之乱”并非毫无来由——皇帝带头穷奢极欲,两任宰相俱是权奸(李林甫、杨国忠),天下焉得不乱?杜甫屡次考试、屡被权奸压制而不得考中。其实这个时候,历史的轨道已经开始偏离,可惜谁又能先知先觉呢?

权奸不知死之将至,杜甫则不知生活磨难的潘多拉之盒已经打开——困顿长安十年不得志,过着“苦摇乞食尾”的生活;“乡里儿童项领成,朝廷故旧礼数绝”,受尽人间冷眼。已经40岁的杜甫,终于得了一个自己不甚满意的小官,但因生活所迫,只能将就。

也就在杜甫40岁这一年,他回乡(奉先县,今陕西蒲城)探亲,发现家中的小儿子被活活饿死。接着,平地一声雷——“安史之乱”爆发,杜甫从奉先搬家到鄜州(今陕西延安富县),然后只身北上找肃宗,被叛贼所抓、押至长安,趁战乱冒险出逃到凤翔(今陕西宝鸡),被授官左拾遗。很快因营救房琯,触怒肃宗,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索性辞官搬家至秦州(今甘肃天水),未足三个月,又于初冬时分翻越蜀道搬家至蜀中(今成都),做了成都尹严武的幕府……

少年得志,中年穷困潦倒,遭白眼、受冷遇、被打压,饥饿,战乱,落入贼手,冒险出逃,多次逃难,亲人饿死,冬季翻越蜀道,仰人鼻息做幕府,老病孤舟……

苦难生活让人深刻。丰富的阅历为杜甫的诗歌注入了灵魂。

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说杜甫:“少年刻意求工,老则诗境渐熟,但随意付与,不须对花鸟而苦吟愁思矣。”诚哉斯言!以前写诗还需细琢磨,而今张口便是血泪之语憾人心,何须再对花鸟赋新愁?

清末郭曾忻在《读杜札记》中说:“所谓漫兴,只是逐景随情,不更起炉作灶,正是真诗。”是的,看一眼眼前情景,心酸的往事便一幕幕上涌,渺茫的前程便一阵阵袭心,见景抒情那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任何素材都不再需要了——自身的血泪史就是最充分的素材库。晚年的杜甫,宛如一个高手,“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漫兴”作诗皆是佳品。只不过,这些作品的素材都是自身的血泪,伤的人是自己。

“诗圣”的成圣之路,以丰厚的原始积累为打底,以精心的技巧打磨为支撑,以丰富的生活阅历为灵魂。

艰难成圣之路,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