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读懂明末清初大诗人钱谦益

山泉涌出,天雨时来,汇而成溪。或涓涓细流,或静若平湖,或宕瀑而飞,皆随其势。其蜿蜒者,天工也;其铿锵者,天籁也。缘其水者,花木鸟虫;逢其时者,阴阳昏晓。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此之谓也,岂人事之可期哉。

人事者,雕琢文辞,布置字句。其巧其妙而似天籁,其精其研以夺天工,于是谓之文才。虽似虽夺,终非其是,必有斧凿之痕,不以天然称焉。故诗经乐府之前,至淳至朴,至真至诚,自然之法,从来清流自成;三曹七子以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有诗法,自是土木大兴。

然则,切磋琢磨亦有大小之辩。若事关日月山川,生死古今,此其大者。故慷慨激荡,其风豪健;若专于亭台楼榭,闺阁闲情,此其小者。故婉转妩媚,其风柔美。大者,魏晋风骨;小者,六朝风情。是故,唐初四杰陈子昂辈出,倡其大而鄙其小,而开盛唐气象。

时李白以仙才横溢而出,挥洒自如,直抒胸臆,其势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杜甫以绝才傲然而入,重构诗法,身体力行,其势必语不惊人死不休。余者各有景象,蔚为大观,如长江之入夔门,携裹雪域巴蜀之水,夺路奔流于千山万壑之间。下有急水湍流之险,上有峰峦叠嶂之美,而成盛唐气象。

水出三峡,天地为阔,水流趋缓,乃成平湖,景观为之大变。故宋诗浩渺而深邃,平静和蕴涵。不以险象瑰奇为尚,而以学问入诗,独有理趣之妙,亦有艰深之弊。然则唐宋之诗,实诗之极也。故辽金元诗,延其流脉,支流相汇,虽不复有跌宕深缓之致,亦深水交错,湖泊时成,另有风致。

有明一代,世运与大才兼有,然专守死水而雕饰,诸公争于运河之法、讼于楼台之机,皆于文辞诗技用力,故虽有微澜而终如盆景,门派众多,具体而微而已矣。然自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起,经元而来,诗法之成为学问,实明人有大功焉。又能解刨自弊,开性灵之说,终引清诗入正途。

清人以学问究研为盛,各集大成,学风甚著。诗承前人,囊括历代,兼有世运之助,于是天门中断,楚江为开,故清诗之壮观奇象,亦非前代之可比。清诗之盛况,明清异代之际,已见端倪,当以江左三大家为先导。江左三大家者,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也,皆由明入清而仕,以籍贯旧属江左,诗名并著,有顾有孝、赵澐选其诗《江左三大家诗抄》九卷。

钱谦益 ,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叟、东涧老人,学者称虞山先生。今张家港市塘桥镇鹿苑奚浦(时苏州府常熟县鹿苑奚浦)人。明万历第一甲三名进士,授翰林编修。寻丁父尤,天启间补原官,主试浙江。以失察钱千秋关节事,坐罚俸告病归。途中作《春日过易水》,其词曰:

注释①易水,荆轲刺秦前于易水别,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②萧骚,风吹树叶之声,亦言景色冷落。此指两鬓斑白。③言人到易水更多感慨,更兼酒后。④言傍晚时分心怀愁绪,落日之下倒也悠闲。⑤要离,春秋吴人,为吴王阖闾刺杀庆忌成功。此联言荆轲行刺失败,而要离成功,岂以剑术论之?以言无意仕务之意。

天启三年,复启用,修《神宗实录》,旋以东林魁首,革职还乡。途中有组诗十首,其一曰:

注释①容易,改变容颜。②趁朝龙尾,在朝中充数。龙尾,谦称自己乃附托于名人而成立者。典出《三国志·魏志·华歆传》裴松注引三国魏鱼豢《魏略》:“歆与北海邴原、管宁俱游学,三人相善,时人号三人为‘一龙’,歆为龙头,原为龙腹,宁为龙尾。” 牛衣,布衣。③迁客,被贬谪放逐之人,此自指。蹇驴,跛足之驴。④五噫,汉梁鸿作《五噫歌》,讽刺时政,汉章帝命逮捕,因隐居。此言当世全盛,无需微词。

崇祯改元,召为詹事,转礼部侍郎、翰林侍读学士。时顾宪成、高攀龙、杨涟、左光斗等皆去世,独领东林党人。适会推阁员,温体仁发浙关节事,削籍竟废不用。时有诗二十首记之,其五曰:

注释①魏其,魏其侯窦婴,曾倾全搭救灌夫,并于朝会与田蚡辩论。

下狱时有《狱中杂诗》三十首,其十一曰:

注释①三韩,本为古朝鲜半岛南部马韩、辰韩、弁韩之总称,后泛指朝鲜。汉人亦以指辽东诸族。辽圣宗伐高丽,以俘户置高州,又以其中三韩遗员置三韩县,属中京道,在今内蒙古赤峰市东。后多以指辽东。此联指北方边族大患已起。②箕子国,古人以高丽之地,本孤竹国也,周代封于箕子。下句骊,即下句丽。莽新时改高句丽为下句丽。③此联言中华尚未唇亡齿寒之忧,倘若李自成、满清攻来,不及阻挡而后悔莫及。噬脐,自啮腹脐,喻不及也。语见《春秋左传》:“亡邓国者,必此人也。若不早图,后君噬齐,其及图之乎。”④此联言山海关天险不可依仗,宜早作军备。居庸、函谷,皆在秦之关隘,此代指也。

时五十六岁,以东林领袖、文名大振,为天下重。然屡起屡碚,深恨阁臣。遂不以名节为重,晚年益放情声色。柳如是,故娼也,性慧善诗。大礼迎娶,时议四起而自若。建绛云楼、红豆馆于虞山,金屋藏娇,晨夕酬唱,称柳儒士、河东君。又筑室居之,取“如是我闻”意,名我闻室。诗曰:

注释①柳如是新赋《并头莲》诗。②柳如是《寒柳》词云:“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家居九年,又为同邑奸民诬陷,逮至京,事白得释。崇祯死,事南明,晋阶宫保,兼礼部尚书。然以谄事阉党而得活,大不得志。先是,朝臣多降李自成,乃愤而作《甲申端阳感怀》十四首,其十二曰:

然清兵定江南,竟率士子冒雨迎降,自行剃发,天下哗然。授礼部侍郎,管内院学士事。尝衣小领大袖之服,曰:“小领者,遵时王之制;大袖,乃不忘先朝耳。”因有“两朝领袖”之讥。

旋辞归,暗中复明。顺治间,以他事获狱,幸柳如是营救得免。遂更以反清复明为业,于郑成功、张煌言等,多有通曲。卒年八十三岁,葬于虞山南麓。

时郑成功北伐至南京近郊,下镇江、芜湖等四府三州二十四县,作《秋兴八首》,***十三叠,一百零四首,编为《投笔集》二卷。

注释①龙虎,即龙武军,唐代禁军,避虎讳称武。杜甫《曲江对雨》诗:“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漫焚香。”新军,新建之军队。羽林,禁军。郑成功曾先后组建水军,因有新旧之说。八公草木,军威浩大。《晋书·苻坚载纪下》:“坚与苻融登城而望王师,见部阵齐整,将士精锐;又望八公山上草木,皆类人形。”②石马,指唐太宗昭陵旁之六匹石马。安史之乱,唐兵败,见黄旗军数百队,与贼军战。后昭陵吏奏是日昭陵石马流汗。九域,九州。③扫穴,扫穴犁庭,喻彻底摧毁敌方。地肺,古称金陵为地肺。埋胡紫塞,李白《胡无人》诗:“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清兵。紫塞,北方边塞。④长干,古南京里巷名。左思《吴都赋》:“长干延属,飞甍舛互。”后亦泛指南京。捣碪,捣砧。此联言战争失败,南京有人唱平辽曲,然无需备战衣而停止捣砧。

注释①杂虏,北方边族之蔑称,此指清兵。倒载,横卧车中。南斗,星名。即斗宿,有星六颗。在北斗星以南,形似斗,故称。后以指南方。②金银,古传南京埋有金银,故有王者之气。杜甫《题张氏隐居二首》其一:“不贪夜识金银气,远害朝看麋鹿游。”秦淮,秦淮河,在南京。云汉,银河。博望槎,张华《博物志》:汉武帝令张骞穷河源,乘槎经月而去,至一处,见城郭如官府,室内有一女织,又见一丈夫牵牛饮河。”张骞曾封博望侯。③此联想象清兵败绩之状。④用唐许浑《金陵怀古》“江豚吹浪夜还风”句意。

要其以为官无能而失察,党争不术而失利,学儒不忠而失节,守节复叛而更失,乃至颠沛无据,不知所从。唯得才女青睐而始终,倚老自娱。似足慰平生,而反衬无能、不术、不忠,其得者亦大失也。

本以名士放纵情怀,而以儒士自居;本东林清流,又多涉功名攻歼。放言忠节而剃发速降,以舒前朝之怨,亦有以也,未可以惜命论之;降而复叛,本不以名节为意,终为名节所累也,未可以反复论之。盖其素性怯懦,处两可两不可之间,终以儒道为重,是知名节之要者,其降非心悦诚服,其叛或出衷肠。然以一代文宗,终负众望,名列《贰臣传》乙编,为天下笑,几欲废其诗文。然则,其诗词文章冠绝当时,尤以七律为工,无出其右者,实非计一时之毁誉也。

有《西湖杂感》二十首,皆晚年之作,述旧国之思。才调非凡,情深意切。而后人多称其伪。又有《和盛集陶》,亦故国飘零之痛。

注释①钟山,代指金陵。②依月素娥,指嫦娥。履霜青女,指霜神青女。李商隐《霜月》:“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又有《后秋兴》,其首联目为“崖山之后无中国”新语句之渊源。其词曰:

注释①崖山,又名崖门山。元军攻陷,陆秀夫背负赵昺沉海而死,南宋灭亡。②鱼腹,屈原:“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龙涎泛海槎,乘舟于海采集龙涎,喻清兵掠夺海域。③言满目望去皆清兵占据。④用唐罗隐《咏月》“嫦娥老大应惆怅,依泣苍苍桂一轮”句意。

有《牧斋诗抄》、《有学集》、《初学集》、《投笔集》传世。论诗曰:“诗者,志之所之也,陶冶性灵,留连景物,各言其所欲言而已。如人之有眉目焉,或清而扬,或深而秀,分寸之间而标致各异。”其言志,其各言其所欲言,其标致各异者,一言以蔽之曰:言有物也。然则言非志而言无物者,实有明一代诗之大弊也。言之有物、独抒性情之作,不见之久矣。

又能通经汲古而入诗,兼收并蓄为己用。初学前后七子之复古说,兼公安、竟陵之性灵说,又崇唐而不废宋。入清颇遭离乱忧怀,故宗法杜诗。观其要者,似以宋诗为根本。常以议论出入,直言不藏;以才学张目,典事密集。宋调之内核而意象丰腴,乃有唐风。尤后期诗风沉郁苍凉,开诚由衷,格律精研,诗法纯熟,大类杜诗。

兼唐并宋,自出面目,实前无古人。尝自言:“自唐以降,诗家之途辙,总萃于杜氏。”而有清一代诗家,或唐或宋,莫出于钱氏,故曰开清诗中兴之正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