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与嗜读症
她看巴尔扎克、乔治·桑的小说,寻求在想象中满足自己的贪欲。
——《包法利夫人》
激情
苏珊·桑塔格将堂吉诃德与包法利夫人(爱玛)放在一起,并称为嗜读症的受害者。
前者阅读了过量的骑士小说,便妄图将骑士的事迹践行于现实中;爱玛则是因受了浪漫言情小说的蛊惑,开始不顾现实地追求罗曼蒂克的爱情。
有意思的是,当读者们对两位主人公的行为指摘非议时,无论塞万提斯抑或福楼拜,却对自己的主人公更多是持一种同情乃至于激赏的态度。
《红楼梦》中,贾雨村对着冷子兴发表了一场看似荒谬、却又自圆其说的言论。他将世人分为三六九等,其中有一等「上则不能为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贾雨村将阮籍、嵇康、刘伶乃至于宝黛列入此等,观堂吉诃德、爱玛的行迹,实际上也属于这一类人。
要言之,过量阅读当真是导致二人悲剧的罪魁祸首吗?似也不尽然。
塞万提斯自己就是个骑士小说的忠实拥趸,福楼拜亦是熟读浪漫言情小说,现在起点上追修真、玄幻小说的读者又何止千千万,也没见几个人像堂吉诃德那样惩凶扬善、像爱玛那样为上流社会的爱情炫目神伤。
毋宁说,爱玛之所以成其为爱玛,并非她不如人,反倒是在某些地方强于众人——这便是其面对生活时远甚于众人的激情。
因为有了这种激情,她便不能像丈夫那样满足于平凡而受人敬重的小镇生活,不能甘于被常识蛊惑而不求甚解。期精明练达处,常人弗如其远甚;面对丈夫的理直气壮,常能一句话就驳得对方哑口无言。
福楼拜如是描写爱玛:「她的性格,在热情浪漫中间透出一股讲求实际的意味」。爱玛的别出心裁,常能将生活装点得令人眼前一亮,让丈夫热泪盈眶,然而这绝对不是因为对生活或者丈夫的爱,毋宁说是对生活的裹挟着气愤的百无聊赖。
爱玛的气愤与无聊,正如堂吉诃德的偏执,是一种过剩的激情,而在经过阅读的点化之后,便幻化成对某种理想生活的奋不顾身。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讲道,人的灵魂有三个组成部分,一个是欲望,一个是理性,还有一个就是激情。爱玛是实利主义者,在此她正如王熙凤一般,生活在她手中游刃有余,然而她所渴望的却更多是欲望和激情。
在小布尔乔亚的生活里,平庸乏味占据了所有,激情却总是缺席。爱玛感到苦闷,阅读为苦闷打破一个缺口,在庸常生活中开了一个窗口,令人得以往见外面的生活。
然而爱玛并没有止于「望见」,她沉醉其中的不是阅读本身,而是阅读引发的暂时解脱,以及爱情故事所指向的另一种生活。由于她是个现实主义者,不会像堂吉诃德那般将风车当做巨人、直接在世俗社会开始自以为的行侠仗义,理想的生活图景便被进一步地压抑、酝酿,化作一种随时都可能喷薄而出的破坏力。
在此可以看到爱玛与堂吉诃德身上微妙的不同处:爱玛还相信着现实生活的伦理与法则,她渴望的是像个男人一般身经百战、见多识广,如果自己不能,便将这种热望寄予后代,于是当她得知自己生了个女儿而不是男孩儿时,便险些昏厥过去。
堂吉诃德在激情的裹挟之下,已经开始完全无视生活的信条,他不是打破生存规则、而是重塑了属于自己的生存规则——
更直接地说,堂吉诃德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创作。所遇所见之物,就是他的创作素材。他不停将自己的行为仪式化,指涉自己曾阅读过的故事,并渴望最终能够让「愁容骑士」像见诸骑士小说中的英雄一般永垂不朽。
当然就实际情况而言,他也的确做到了——只是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
另外,嗜读症的效力并不一定导致爱玛式的爱情悲剧、堂吉诃德式的年少荒唐,阅读这一行为本身也蕴含着激情。
中国人喜欢道德训诫,于是有了「老不读三国,少不读水浒」的说法。如果「少不读水浒」尚能用人生经验的匮乏来解释,「老不读三国」实在很难自圆其说了——如果活到该死的年纪还能被书蒙骗,实在也反正经验见识在书本面前的无力了。在剑仙小说盛行的年头,有新闻说少年们读书成痴,于是辍学入深山求仙问道,活脱脱是中国特色的堂吉诃德了。
在中国人看来,书本的魔力胜似刀兵,修身齐家由它,诲淫诲盗也由它。张角要起义,离不了三卷天书;宋江要脱厄,肯定有九天玄女。至于李世民要依着儒家文本进行科考取士,更是有「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的感叹。中国人在科考面前蒙圈了几千年,功名固然是一个原因,也足见出阅读的魔力了。
走火入魔是激情,经世致用是激情,除此阅读还指向虚构的激情。
有句话讲得好,历史是起于真实而终于虚假,神话却是起于虚假而终于真实。
所谓虚构,无不是一种关于世界的书写,其中也自有真义了。在谈到《玫瑰的名字》创作缘起时,作者翁贝托·艾柯讲道:「人天生就是一个虚构故事的动物」。
阅读不仅意味着参与文本的虚构与阐释,实际上也伴随着一种再创作的过程。借助阅读,读者不仅能够令自己的心灵在另一个胸膛中跳动,也参与了一次充满激情的创造。现当代作家群里,多出现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文本表现的领域不仅被大范围地拓宽,文体也实现了更大程度的自由。
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以辞典编纂的形式展开虚构,并借助阴阳两本同时发行而将作品的面世营造为一起新闻事件;纳博科夫的《微暗的火》则是将诗歌与评注融为一体,作者不仅完成一首优秀的英雄体诗歌创作,还围绕该诗歌展开一次频频指涉创作者生活的妄想狂式批评,不惟如此,创作者与批评者之间的复杂关系、尤其是后者可疑的心理状态,更让文本暗含了一场侦探小说式的谋杀……
借由这些优秀的文本、以及围绕这些文本而产生的致敬、此生文本,可以看到阅读的激情与创作的激情正在更加密切地交织在一起,那些见识广博的创作者,其本身往往也成为了嗜读症患者。
用博尔赫斯的话形容这种境遇最恰当不过: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人情
无论福楼拜本身持怎样意见,《包法利夫人》都被视为自然主义文学的典范之作。倘若将之与中国古典文学做一次不太精准的对照,自然主义的《包法利夫人》将会非常近似于世情小说《金瓶梅》。
两部小说都涉及到一个古老而常新的话题:偷情。
爱玛身上的果决、多情、丈夫气概,亦与潘金莲多有相似处。夏尔卑俗、琐碎、善良且懦弱,广受小镇尊重的处境之下,仍旧不足以遮掩其「三寸丁谷树皮」的气息。面对如是伴侣,无论爱玛还是潘金莲,都会因长期无由宣泄的激情而积攒出一腔愤懑——
而当女主人公遇见一名风月老手(西门庆/罗多尔夫)的时候,正如福楼拜说的那样:即使在屋子的露台上,一旦檐槽给堵住了,雨水也会集聚成小湖,就在她自以为平安无事待着的当口,冷不防就会瞅见墙上已经有了裂口。
如果说潘金莲自打初时便不甘心,哀叹自己「一块羊肉落到狗口里」,爱玛却是因沃比萨尔之行之后、目睹了上流社会的私情才开始不甘于现状。
就此言,浪漫小说的阅读只是令她高估了爱情,未必真在生活中入了魔怔。沃比萨尔见闻则不然,风度翩翩的贵族,贵妇人放进情夫帽子的三角情书,令她近距离看到了书中的爱情,进而迫不及待地像付诸实践。此时无论莱昂抑或罗多尔夫都无差别,爱玛需要的只是个适足宣泄感情的差强人意的对象,正如堂吉诃德正是需要一名为之臣服的贵妇人,哪怕想象中的杜尔西内娅的真身不过是一名乡间的挤奶姑娘。
爱玛对情夫的思念混合着无尽想象,正如「俄罗斯大草原的旅人遗留在雪地上的篝火」(福楼拜),甚至当她渴慕的对象走到眼前时,这种思念反而会不再那么强烈、反倒是显得不足道了。
诚如顾城的诗所言:我觉得/你看云时很近/看我时很远。
潘金莲曾先后试图在武松与西门庆身上求得想象的慰藉,爱玛也有自己的莱昂和罗多尔夫。
莱昂的初次倾心,不自觉将一只脚搁在了爱玛座椅的横档上,西门庆寻求「挨光」时,也是一把抓住了潘小姐的三寸金莲;爱玛曾赠送罗多尔夫的一绺头发,西门庆亦成功骗取了潘金莲的一绺头发……
凡此种种,古今中外的偷情,竟也展现出一种有趣的一致。当然,对偷情这种事情,基于不同的道德训诫,兰陵笑笑生与福楼拜也给出了不同的描绘。在《金瓶梅》中,男女之事是「腰间仗剑斩愚夫」式的鬼气森森,西门庆之好色亡身,打一开始就因违背伦理而充满宿命色彩。《包法利夫人》则不同,爱玛的悲剧源自她对生活无可遏制的激情,而作者福楼拜对偷情之事的描绘,毋宁说却是宽容且非常含蓄蕴藉的:
「阳光射得镀银旧车灯锃锃发亮的当口,从黄布小窗帘里探出只裸露的手来,把一团碎纸扔出窗外,纸屑像白蝴蝶似的随风飘散,落入远处开满紫红花朵的苜蓿地里。」
正如人们说读《金瓶梅》应生悲悯心一样,《包法利夫人》中也常常渗透出作者的人道主义气息。那场决定爱玛与罗多尔夫命运的农展会上,一名可怜的雇工卡黛丽娜·勒鲁勤勤恳恳工作五十四年,因而获得一枚银牌与二十五法郎的奖励。付出与收获的强烈反差,背后是生活的无奈何,而获奖者自身的畏葸蠢笨,亦瞬间令爱玛的形象高大许多。作者无意做有关人生优劣的品鉴,然而如果说爱玛的激情是不幸的,庸常生活的卑俗无聊何尝不是更加等而下之的不幸。
与爱玛命运相映生辉的是,夏尔的母亲——老包法利夫人的经历,则暗含着激情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夏尔的父亲老包法利先生一眼看上去就是条汉子,相貌堂堂好说大话,靴子扣着马刺锃锃作响,初见之下便虏获了老包法利夫人的芳心与一笔六万法郎的陪嫁——
后来如何呢?亦不过是另一种最终走向平庸的含辛茹苦。
无论如何选择,未选择的那条路仿佛才是最恰当的。它存在于想象中,于是足可囊括无尽的激情、想象与虚构、创作。
或许正如张爱玲所言: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墙上一枚蚊子血,白的依旧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久而久之,白的便是衣服上一。
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朱砂痣」。
因为这并不是关乎现实而是想象,而生活又常不在脚下反倒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