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知君得此一醉,十年浮海一生轻。”是谁的诗?什么意思。
“酒勿嫌浊,人当取醇。”苏东坡这句话,说的是对待酒的态度,也是人涉世的态度。人无古今,面对红尘是相同的问题。林黛玉“浊世难容我清白身”是一种态度,苏东坡笑傲江湖也是一种态度。苏东坡一生差不多一直处在险恶的政治旋涡之中,但他却能光风霁月,高高超越于营营苟苟的政治勾当之上,保持天真淳朴,而且终生不渝。苏东坡说:“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在他遭遇第二次迫害远贬岭南时写下的《浊醪有妙理赋》中,以隐喻的方式,表达了他的这种人生态度,读了让人非常感动。
人在世俗环境里生活,各人有各人的际遇,而男女总是其中的主角或配角。纵观苏东坡一生,能顺其天性,率性而行,饮浊酒而取其醇,应当说,与他一生认识的六位女性有很大的关系。
有必要先提一提他与一个男人的关系。这个男人名叫章敦。他们是青年时代的朋友,但是后来成为了政敌,因为章敦嫉妒苏东坡的才能。
哲宗绍圣元年,章敦得势为相,他便联合一帮小人向元佑老臣展开全面的迫害,开刀的第一人便是苏东坡。苏东坡被远贬一千五百里外的岭南,并且一路还不断被贬低官阶。最可气的是,当苏东坡一家滞留鄱阳湖边时,第四道贬官令下来了,运输官就奉命收回他们一家坐用的官船,将之赶下船来。
他在岭南七年,先后谪居惠州、儋州,吃尽苦头,与他患难与***的侍妾朝云也先他而去了。直到元符三年四月,他才遇赦北归。
北归途中,他得知章敦一年前也已遭贬,而且贬地也在岭南。当他回到靖江,受到人们夹道欢迎的时候,收到了章援的一封信。章援是章敦的儿子,也是苏东坡的门生,其时他正在去岭南探望他父亲的途中。章援在信中诉说不敢来见苏东坡的原因,并且担心苏东坡一旦重新得势,会不会报复他父亲。苏东坡给章援回了一封信,其中有这样一段话:“某与丞相定交四十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已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那一种博大的胸怀,真可以感天动地。所以林语堂先生认为,这件事连同他从前给朱寿昌反对杀婴恶俗的信,以及元佑七年给太后上书请求宽免贫民欠债的信,是苏东坡的三大人道精神文献。
苏东坡既是这么一个人,那么他为六位女性所爱护和扶持,就理所当然,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奇怪了。
这六位女性恰好可以三人一组分为两组。前一组的三位都是皇太后,后一组的三位则是他的妻妾。
前一组第一位是仁宗的皇后,神宗时的皇太后。熙宁元丰三年,苏东坡时在湖州任上。御史台李定、舒亶等一帮小人借口苏东坡在几首诗中蔑视朝廷,将他押京受审,投入监狱。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乌台诗案”。这帮小人甚至建议皇帝将其判处死刑。神宗其实从无杀害苏东坡的想法;就在这时,一向支持苏东坡的皇太后染病而死,死前她对皇帝说:“我记得苏东坡弟兄两人中进士时,先帝很高兴,曾对家人说,他为子孙物色到两个宰相之才。现在我听说苏东坡因为写诗正受审问,这都是小人跟他作对。他们没法子在他的政绩上找毛病,想由他的诗入他于罪。这样的控告不也太无谓了吗?你可别冤屈好人,老天爷是不容的。”就因为皇太后这一临终遗言,在监中度过四个月二十天之后,苏东坡获释出狱了。
神宗元丰八年三月五日,神宗驾崩,新皇帝哲宗才九岁,就由他的祖母、英宗的皇后摄政。这位太后和她的婆婆一样,非常器重苏东坡,八个月之内将他擢升三次,由七级品台火箭般升到三级翰林。但树大招风,这时多年来的朋党之争逐渐明朗,形成了以理学家为首的朔党、洛党和所谓以苏东坡为首的蜀党。朔、洛两党联合起来对付苏东坡,他们上表给太后,请求审问苏东坡,控告他对两位先帝仁宗、神宗犯有不敬之罪。然而太后不动声色,她把那些奏章束之高阁。可是,苏东坡不去,朔、洛党人以及王安石余党就没有出头之日啊,于是他们再度向苏东坡发起攻势。古谚说:聚蚊成雷,积羽沉舟,寡不敌众。苏东坡决定离开京都。元佑四年,经他再三恳请,朝廷终于允许,便任命他以龙图阁学士出任杭州太守,领军浙西。四年后,皇太后逝世,十八岁的哲宗执政,年轻的新帝为一帮奸臣所左右,苏东坡便开始了又一轮的贬黜生涯。这一回就是上文提到的远贬岭南。
直到元符三年,二十四岁的哲宗驾崩,他弟弟徽宗继任,新皇太后(神宗之后,哲宗、徽宗之母)摄政,所有元佑老臣一律赦罪,苏东坡才结束漂泊,启程北归。
事实上,对于苏东坡,几位皇帝都有不同程度的爱惜之意,但总体态度是摇摆的,只有三位皇太后坚定不移地支持他。也许她们是女人,女性单纯的智慧更能明辨是非,在朝中也更能判别善恶。她们生长在宫廷之中,不能听到儒臣们论辩国家的政策,以致烦乱到得失难分莫知所从的地步,正因为如此,她们反而能判明清议所趋的主要方向。同样由于女性的单纯智慧,她们也更有知人之明。批评家和历史学家,沉迷于精练的词句、抽象的特点,有时反而会忘记对人的终极判断;太后们则凭借女性的直觉,能在好与坏的基本点上,对人作出正确的界定。
苏东坡一生不嫌浊酒,而能品尝到三位太后的醇厚,那是苏东坡的福分;而三位太后能品尝到苏东坡这杯醇酒,又何尝不是她们以及朝廷的福分呢?
苏东坡的福分不止是遇见了三位贤明的太后,他的一生还得到后一组女性的悉心照料和扶持,这就是他的三位妻妾。
王弗小姐十五岁时嫁给苏东坡,到她二十六岁病逝,十一年里可以说一颗心全在丈夫身上。苏夫人虽小丈夫三岁,但在务实际、明利害上却远胜过丈夫。她深知丈夫大事聪明,小事糊涂,但构成人生的往往是许多小事啊。这位夫人特别有知人之明;苏东坡有客来访,她常常躲在屏风后屏息静听。客人走后,她就会告诉丈夫,某人尽说好话,是为了迎合你;某人确是真诚待你,是可以深交之人。后来的事实证明,苏夫人的观察是何等的准确!苏夫人相信“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个真理,因为水没有刺激的味道,但人永远不会讨厌水;真诚的友谊是不需特别表达的。苏东坡对这位妻子的死非常悲伤,十年后他写下的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那真是千古绝唱。
苏东坡的第二位妻子是已故妻子的堂妹,名叫闰之。这又是一位十分贤惠的夫人。她为照顾好苏东坡,用了好几年的工夫来摸清丈夫的性格。她知道丈夫心中一直惦念着他的一个堂妹,她也知道丈夫和许多文人一样,喜欢女人,喜欢与歌妓结交,但是她信任他,相信他不是一个滥情的人。正人君子胡铨十年放逐遇赦归来,写了两句诗:“君恩许归此一醉,旁有梨颊生微涡。”朱熹于是感叹道:“十年江海一身轻,归对梨涡却有情。世路无知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苏东坡显然不赞成朱熹,他说:“苏子卿吃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稍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他常常应歌妓请求,在她们的纨扇上甚至披肩上题诗。比如:“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腔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但他从不写黄庭坚写的那种艳诗。
闰之夫人是进士的女儿,能读能写,但她明白自己绝不是一个“士”。她只为丈夫做眉州菜,做他爱喝的姜茶。她为丈夫生了两个儿子,但待堂姐留下的儿子一如己出。当他们的三个儿子迈三十四岁,迨二十三岁,过二十一岁时,闰之夫人完成了她的使命,撒手西去。不用说,苏东坡又一次悲痛欲绝,他在《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说她“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
苏东坡的幸运还在于他有妾朝云。在两位夫人去世之后,他唯有朝云,实际上就是妻子。朝云也姓王,是位杭州姑娘。秦少游说,朝云美如春园,目似晨曦。苏东坡远贬岭南,幸亏有朝云朝夕相伴。那时苏东坡已五十七岁,朝云才三十一岁,正值盛年。苏东坡早年就对瑜伽和炼丹很感兴趣,这时更是醉心;他不但喜爱淳朴的生活,而且相信只有纯洁的思想才是淳朴生活的基础。这也影响了朝云。从绍圣二年起,苏东坡开始独自睡眠,不再亲近女人。可朝云毕竟年轻,她在宗教上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但她最终还是与苏东坡达成了一致,苏东坡因此称她为“天女维摩”。他们将爱情升华到宗教的高度,苏东坡有一首赠朝云的《殢人娇》,就是他们这种宗教式爱情的文学表白。
绍圣二年七月五日,苏东坡尚在惠州,远未结束他的苦难;在伺候苏东坡二十三年后,朝云也离他而去,终年三十四岁。苏东坡再一次经受了失妻之痛,从此鳏居直到去世,他不再续娶。
苏东坡的三位妻子,也是造物馈赠给他的三杯醇酒啊。
一个人一生饮了那么多的浊酒,而能品尝到其中的六杯醇酒,这是苏东坡这个天才的福分。苏东坡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趾爪,飞鸿哪复计东西。”苏东坡早已逝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久远的记忆。但是,人无古今,面对浊世是古人今人***同的问题。人的生活说到底是心灵的生活;心灵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形成了个人的事业和人品,它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由生活中的遭遇外化它的形态。这也许就是人在这世上曾经存在过的终极理由吧。我想,我们不必有苏东坡的伟大,也未必有他的幸运,但是,“酒勿嫌浊,人当取醇”,总归应当是我们厕身红尘所要追求的一个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