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一生一世——读《霍乱时期的爱情》

村上春树说，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爱我，你头发乱了的时候，我会笑笑的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地在你发上多待几秒；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是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的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

这大概便是最纯粹的爱情。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是在这纯粹的爱情漩涡里被滚卷了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后，仍然清醒地给出了他这只以霍乱为名的爱情游轮的航期：

＂一生一世。＂

《霍乱时期的爱情》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最好的作品，是我发自内心的创作＂。比起获得诺贝尔奖的《百年孤独》，它显得温情脉脉，更具有现实主义色彩。

出生卑微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年轻时爱上了美丽又个性十足的姑娘费尔明娜?达萨，两个年轻人度过了一段疯狂的热恋时光，但遭到费尔明娜父亲的反对。

当费尔明娜?达萨从父亲安排的旅行中回来以后，她意识到与弗洛伦蒂诺的爱情是虚无缥缈的，此时英俊富有的医生胡维那尔?乌尔比诺对她展开追求，费尔明娜接受了他，并直接以＂不必了，忘掉吧＂简单干脆地拒绝了弗洛伦蒂诺。

从此将弗洛伦蒂诺抛进了长达五十三年的爱情灾难。弗洛伦蒂诺从来没有放弃过对费尔明娜的爱恋和期待，终生未娶。半个世纪后，他终于等到了费尔明娜的丈夫意外去世，才有机会在时隔五十一年后再次表达心意，却遭到费尔明娜的严厉斥责。又经过了他两年小心慎微的努力，费尔明娜终于接纳了他。两人在挂着霍乱黄旗标志的游轮上航行，抛开纷杂世俗，两颗迟暮的心终于贴紧，船长问这来来回回地到底要走多久，弗洛伦蒂诺许下了他准备了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的答案：＂一生一世。＂

令人无法不动容。

船长看到费尔明娜睫毛上初霜的闪光，看到弗洛伦蒂诺不可战胜的决心和勇敢无畏的爱。他顿悟＂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霍乱时期的爱情》是一部爱情的百科全书。涵盖了初恋、暗恋、狂热的恋、温和的恋、夫妻亲情、露水情缘，还有老少畸恋。爱的形式多样，忠贞的、高尚的、世俗的、放荡的、柏拉图的，还有生死相依的。展现了爱情所带来的心理转变，悸动、幸福、痛苦、绝望、奋发，还有放下尊严的低入尘埃。

这是围绕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发生的爱情，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僵持了半个世纪之久，把三个青春少年拖成了垂垂老者。爱情，却和那场同样绵延了半世纪的大霍乱一起，被种植了下来，长势蓬勃。

胡维那尔?乌尔比诺，身为费尔明娜的丈夫，对妻子的爱是舒缓深沉的，像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溪，支撑着他们五十一年的夫妻情。他在遭到妻子质疑没有给她幸福时说：＂你要永远记住，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他是这样践行的，用最世俗的中规中矩的爱，维持着和从未被他驯服的妻子的稳定，直到从树上掉下来意外摔死，最后一刻终于吐露＂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

费尔明娜，嫁给胡维那尔?乌尔比诺后，得到了尊贵的地位，富足的生活，带着贵妇人的光环在上层社会游刃有余。但她骨子里的桀骜不驯使她始终不曾满足，追求自由的个性被她所在的阶层所束缚。偶尔她会想起弗洛伦蒂诺，却只能喟叹一声＂唉！可怜的人啊！＂，继续做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转机发生在胡维那尔?乌尔比诺意外摔死后。没有了丈夫的顾忌，费尔明娜一步步做回了自己。弗洛伦蒂诺趁机对她发起攻势，不露痕迹却是火辣癫狂，爱情的火种终于重新点燃。

费尔明娜?达萨，这个七十二岁的寡妇，响亮地宣布：＂一个世纪以前，人们毁掉了我和这个可怜男人的生活，因为我们太年轻；现在，他们又想在我们身上故伎重施，因为我们太老了。”

“让他们见鬼去吧！＂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该喜极而泣了，然而并没有。半个多世纪的漫长等待中，随同他身体的衰败，激情也已渐渐流失。他们已是满脸皱纹的祖父祖母之间的爱，甚至不像相聚恨晚的情人。他们像一对已经经历了生活磨练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

＂因为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够长时间，足以发现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

是的，在弗洛伦蒂诺看来，这五十三年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自从他放弃去当一名前途无量的电报员，决定回家乡守费尔明娜一辈子的时候，他就再没离开过她。他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子，生了别人的小孩，看着她越来越高贵，心里越来越自卑。即使如此，也没放弃过对费尔明娜的等待。他把曾经留下过费尔明娜身影的那面镜子买回来，每日对镜臆想。甚至在他成为运河公司董事长后，专门装饰了一间舱室，留作他和费尔明娜的新婚洞房。

外人看来，弗洛伦蒂诺举止怪异，放浪形骸，他不结婚，却在无数的女性身体间流连。他用这种方式证明他身体机能还未衰老，在看不到尽头的等待中还能配得上费尔明娜。

当终于如愿以偿时，他毫不犹豫地断绝了与比他小六十岁的女孩阿美利加?维库尼亚的畸型恋，即使后者为此自杀。他颤抖着抚摸费尔明娜＂干瘪的脖颈，仿佛装着金属骨架的胸部＂，他看见＂她的肩膀布满皱纹，乳房耷拉着，肋骨被包在一层青蛙皮似的苍白而冰凉的皮肤里＂，她一只耳朵已经失聪，她说她＂闻起来尽是老太婆的味道＂，弗洛伦蒂诺却从来没有如此幸福过，他仍是他小心翼翼呵护的珍宝，是他的＂戴着王冠的仙女＂。

我为弗洛伦蒂诺坚若磐石的爱感动。小时候看琼瑶，为主人公惊天泣地的爱唏嘘不已，梦想着自己也能遇上这样一段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逐渐才明白，那才叫虚幻缥缈，根本不存在。

现实生活中，没有琼瑶主人公那样完美的人设。作家阿尔贝·加缪说，“真正的生活是在撕裂内部出现的。生活，就是撕裂本身。＂

或许用弗洛伦蒂诺自己的一句话更能说明白。当他在无休止地逐猎各个女人时，他说：＂腰部以上是精神之爱，腰部以下是肉体之爱。＂放纵雄性动物的本能，追逐肉体之爱，而精神之爱，一直紧紧揣在心中，从未敢亵渎。因此，他无愧地对费尔明娜说：＂我为你保留了童贞。＂

这是多么真实的存在。没有人活到七老八十仍像初生婴儿那般纯净，没有人能够做到灵欲合一守身如玉，但在历经岁月的蹂躏身心已千疮百孔，老朽的躯体已引来死神觊觎时，在面对等待了半个世纪的爱情，仍能勇敢地给出一生一世的承诺，这就是爱。

痛苦大于甜蜜，折磨大于幸福，沉重大于欢乐，残缺大于完美。谁的爱情，不是这样绝望大于希望，真实大于想像呢？

诗人叶芝，是类似的境遇，可悲惨的是那个他年轻时就爱上并且追求了一生的女人，到他死也没答应他。叶芝把这个他一辈子可望不可及的女神，化作了创作的灵感，对于读者来说，这倒是不幸中的幸运。

游轮还在航行，打着霍乱的黄旗，没有人来打扰这趟驶向一生一世的旅行。甲板上两个白发苍苍佝偻的背影依偎着，轻轻的水波被搅动起来，推动着游轮缓缓向前。我想此时吟一首叶芝的《当你老了》，他们一定喜欢。

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