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赋格的诗歌赏析

这首诗在艺术构思上匠心独具,外形具有很强的视觉效果,语言紧凑流畅,具有极强的音乐性和节奏感。诗人以奇崛的隐喻、冷峻的细节描写、沉郁的反讽描摹出纳粹集中营里犹太囚犯的痛苦和悲惨的命运以及德国纳粹凶残的本性。

首先,我们注意到诗作的题目——“死亡赋格”。从这个题目中我们可以至少把握到两个方面,即诗作的主题与艺术形式。在这里,有关死亡主题我们不必多作解释,因为它是文学作品中经常涉及的内容。我们必须对“赋格”这个音乐形式作一个简单的说明,这对理解这首诗歌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我们知道一首诗的节奏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是外在的节奏,比如,语词的运用、句式的安排、押韵的格式等,这是诗歌的形式特征;二是内在的节奏,即诗人内心情感的涨落起伏,它会引领诗歌的走向,驱使诗意的流荡。

“赋格”是一种对位化音乐形式,它由几个独立的声部组合而成。在音乐进程中,“赋格”的原则就是主题本身静止不变,没有发展,也不出现戏剧性的冲突;其他的部分都在一个主题上,以不同的声部、不同的调子、偶尔也用不同的速度或上下颠倒或从后往前地进行演奏;如是反复变化,直到曲终。“赋格”中的各个声部此起彼伏,犹如追问和回答,在一种回环往复的韵律中,能使听众强烈地感受到乐曲的振荡和冲击力。诗人使用这种结构文本的方式,对强化诗的节奏感,深化诗歌主题意蕴,产生了重要的作用。正如苏珊,朗格所说的:“当一个诗人创造一首诗的时候,他创造出的诗句并不单纯是为了告诉人们一件什么事情,而是想用某种特殊的方式去谈论这件事情。”

其次,我们来分析文本中所暗含的人物关系,在诗中人物关系的对比决定了这首诗作的历史深度和现实意义。《死亡赋格》以诗歌形式来展现集中营里犹太人的悲惨遭遇,以及德国纳粹分子的残暴和泯灭的人性。诗歌围绕这两组人物的对称关系展开:一方是被关进集中营里的成千上万的犹太人囚犯,他们在集中营里被迫挖掘自己的坟墓;另一方是集中营的监管者,他实施各种各样的暴行,比如吹口哨唤来猎狗、吹口哨唤来犹太人,命令他们为自己掘墓,又命令他们拉琴跳舞,他挥动手枪,肆意枪杀囚犯。而在屋子里,他却给远在家乡德国的妻子或情人马格丽特写信。诗人通过这两种人物关系的对比,刻画出当时情景下两种不同的遭遇和心境。

再则,此诗的修辞手法新颖独特。《死亡赋格》就以一个悖谬的开始,如突元于废墟之上的壁垒,诗人写道:“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傍晚喝/我们中午早上喝我们夜里喝/我们喝呀喝”——“黑牛奶”是本诗的核心意象,这个意象本身就是一个悖论,诗人用形容词黑色修饰理应是白色的牛奶,这一矛盾的修辞方法,显然有悖常理。黑色在欧洲的文化传统中象征悲哀和死亡,“牛奶”则象征生命,而现在却变成黑色;而且,这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却要在傍晚喝,“我们中午早上喝我们夜里喝/我们喝呀喝”,两者放在一起产生非同寻常的艺术效果。在诗的世界里,悖论表现为各种并存、融会、贯通、排斥、否定、替代、对抗以及转化形态。它们之间所构成的张力——在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相互依存又相互对峙的紧张关系冲突中,往往提供种崭新的感觉。这奇特悖论中隐藏着来自纳粹的死亡的压迫及不可抗拒的恐惧。没有间断地喝这杯“黑牛奶”,该是一幅多么荒诞的、噩梦般的图像。

此外,诗人悖论的修辞方法还表现在对立词汇的选择上,诗中“金”和“灰”是两种对比异常鲜明的色彩。“金发的马格丽特”和“灰发的舒拉密兹”,我们知道马格丽特( Margarete)是典型的日耳曼人的名字,而舒拉密兹(Sulamith)则是典型的犹太人的名字。诗人用这两者暗示不同种族,象征着犹太人与日耳曼人两股敌对的力量。同时,由于运用对照的方式,增强了整首诗的张力,并有效地避免了线条呆板和色彩单一,使这种对抗表达得更为充分。另外,本诗中另一明显的修辞手法是重复,包括变奏性重复,部分和全部的重复。比如诗文中出现的女性人名马格丽特和舒拉密兹,它们分别重复出现了4次和3次。其作用在于让信息不断回旋流动,让读者有足够的时间去回味咀嚼诗歌的重要内容,彰显诗歌的力度亏深度。

整首诗结构严谨整饬,堪称完美,全诗***六段,第一、第二、第四和第六段,每段都由两个语法上互不关联、各自独立的部分组成。这个句法上的并列关系拓展出两个题目贯穿全诗。一个是以第一人称复数为主语的“我们”,“我们”喝黑牛奶,“我们”为自己掘墓;一个是以第三人称单数称为主语的“他”,“他”写信、玩蛇、吹口哨、下命令,并肆意用枪射杀犹太犯人。第三、第五段单独描述“他”的言行举止。我们知道语言与音乐的表现1形式有所不同,语言无法将几种声音像音乐一样,用不同的乐器同时演奏出来,诗的语言只能用文字把多重声音有先后地排列起来,让它们交替重复出现,这样可以产生多声部的交响,以此产生彼此的对峙关系。本诗这种有“意味的形式”对深化主旨、扩展诗意具有重要的作用。

《死亡赋格》之所以广受大众关注,与其包含了极其广泛的历史与文化元素有重要关联。每一行诗都包含了对于集中营、对于那个悲惨时代的记忆,在音乐、文学和宗教的范畴内无不引起读者深深的不安……无处不在的隐喻把这首诗的张力推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黑奶”作为一个极端的隐喻贯穿全诗,昭示犹太人悖论的存在……每个词语都散发出惊恐和控诉……变化多端的节奏、按时出现的副歌、反复演奏的主题把这首诗完全推到了与大师音乐相应的高度……如果不停地阅读它,悲哀与伤痛会不停地增殖,甚至呈几何级地繁衍。

这首诗以其对纳粹邪恶本质的强烈控诉和深刻独创的艺术魅力而震动了战后的德语诗坛。诗中贯穿着这样一个意象:坟,而诗人也在不时地呼叫着“死亡”,“死亡是德国的主人”,是死亡在统驭着德国。父母的丧生,自我的流亡——战争给策兰带来的是生命的撕裂和生活的破碎,带来的是无尽的黑暗和无边的压抑,带来的是深刻的绝望和阴惨的死亡。这死亡的阴影笼罩了策兰颠沛流离的一生,最终也致使策兰精神的疯狂和生命的自弃。策兰是一位顶着死亡和暴力写作的诗人,他以怀疑、对抗和狂怒的态度面对着这个带给他厄运的世界。在这首诗中,那种沉抑的黑暗的死亡气息弥漫着全篇,几乎使人透不过气来。策兰为这个世界贡献出了最为杰出的关于黑色与压抑、死亡与绝望的诗歌。 美国翻译家费尔斯坦纳称:“(他)写了一首抒情诗,其内容远远超出个人痛苦,成为‘奥斯维辛之后’这一诗歌类型的基准。”

南非现代作家库切恳切地断称“《死亡赋格》是二十世纪标志性的诗歌之一”。它为诗人带来巨大的国际性声誉,同时也带来了对于策兰深深的误解。

一位德国批评家说《死亡赋格》的发表表明了策兰已“逃出历史血腥的恐怖室,升入纯诗的太空”。

台湾著名诗人李魁贤在评价这首诗时说道:“《死亡赋格》在策兰的作品中,是技巧上的高成就,采用现代语言的一首杰作。这首诗使当时一些企图将现代诗自经验中抽离,并拒绝承认个人性、社会性与政治性***融的诗人们哑口无言。”他能够在“见证的迫切性和愉悦的迫切性”之间达到深度的平衡,并使这种平衡超越文本之上,也能超越时空的限制长久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著名诗人、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王家新说:“诗中不仅有着对纳粹暴力、邪恶本质的强力控诉(‘死亡是一位从德国来的大师’)······策兰的《死亡赋格》成为一个顶着死亡、暴力和虚无进行写作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