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面对真正的荒野前,我们所做的不过是大胆诗化它的无情,它的宽容
1
久居都市的人不会记得,很久之前,我们的祖先是怎样在荒蛮大地上行走。 那时候我们刚刚开始行走。
实在是太远了,那些记忆。无论是抽象还是具象的。此时我们已学会了飞翔。当然是在巨大的机械的腹中。远途旅行开始的时候,飞机沿着跑道迅猛地加速,随即昂头冲向天空。自小小的窗口下望,在一个短暂的时段内,能看到整个城市正在视野中被和盘托出,灯火、街道和行进的车辆,纤毫毕现,犹如精巧的大型玩具。有一位艺术家曾将此类场景描绘成画作,那真是了不起的呈现,是让人类充满成就感的俯瞰。同时,自高空下望之时才能发现,这些城市是多么令人惊叹地相似。如果俯瞰可以久久地保持,我们便有可能见识到整块大陆上城市的渺小与突兀。然而,飞机升入平流层,凝视被截断了。我们被白云或黑暗拥入怀抱,在愉快的虚空中关闭头灯,浸入睡眠。直到平安降落到另一座城市。
Loro Piana 披风、长裤及凉鞋
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远途飞行就是这样。像电影中的跳切,略去了大段的空镜头。
上了年纪的人才会喜欢火车 —— 缓慢的、能感知到枕木***鸣的那种交通工具。会有人联想到远古时代我们祖先胯下的猛兽,在火车里。火车向温暖的地方去,窗外是柔和的农田和池塘,偶尔下起雨。火车往寒冷的地方去,大地愈发静默,积雪越来越厚,不见一枚脚印。枯朽的树枝长在雪堆上面。然而,远处有炊烟和站台。
火车在夜的腹地拉响汽笛,令人心碎的长歌奔过旷野,像猛兽的哀鸣。那是一种被驯服的哀鸣。
对于人类而言,旅行由起点和终点定义。而要抵达荒野,是不可以设定终点的。 它要求我们彻底放弃任何一种文明。可当代文明铺满每块大陆。
2
有人类学家曾说,如果进入冬眠,在遥远的未来被唤醒,需要一本书去了解那个时代,他会索要一本当时的时装画册。
JW Anderson 头巾,Uniqlo 衬衫,Loewe 长裙、短靴,Chloé 腰带
「穿什么?」是人类的亘古一问。服装是人类挑战荒野的终极武器 —— 我们的先民不再赤身裸体之时,便是与自然大神彻底决裂之时。不知穿什么是好的时候,意味着人类文明正面对本质的挑战。
有一类地点是穿什么都不合适的,那就是人类撤离的废城。
在广袤的中国西部,城市像是皮癣,一块块不均匀地分布在大地上。城市与城市之间隔着漫长的戈壁和荒漠。废城便散落在戈壁和荒漠上。它们通常都只有几十岁,由于政策变迁或能源耗尽而被人们抛弃。这种抛弃往往是突变而非自然发生,它们是被陡然地丢在 历史 的某一个节点,成为标本。
没有火车或公***交通能够抵达废城,它们是旅途中猝死的超链接。 它们保留着一个城市完备的形貌,有工厂、宿舍、学校、公园、食堂,甚至还有监狱,但没有一丝人烟。驱车进入一个废城非常像驶入一个迷梦,仿佛时光倒流几十年,而此地生活的人们刚在前一秒集体消失。
Chanel 上衣、裙裤、草帽及腰链,Samuel Guì Yang 衬衫
废城适合摄影,尤其适合表现先锋的时装。那种不需要现实功能的服装与场地***谋,营造出一种既视感和超验杂糅的浪漫。 但是,在镜头之外,走在废城中,你无法自视。你会觉得自己浑身穿得都不对。而不穿衣服更是不对的。你拍下的每一张有人出现的留影都丑陋无比,格格不入。自然在这里展露出力量,让你手足无措。这不是荒野,这是比荒野更荒野的地方。
在西部,文明是稀薄的,废城是文明薄膜上的一具弃尸。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便是招来旅行团,以蚂蚁搬家的喧闹对抗废城恐怖主义。旅行团统一分发的冲锋衣是人类的救赎。
3
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荒野是水墨山水的荒野,一个政治概念。 「大隐隐于市」是小布尔乔亚的自欺欺人,最高级的隐士必藏于荒野,但吊诡的是这些隐士都极有名,而且极易被找到。文人的自我放逐看似清高,实乃邀宠。他们的荒野仅存于姿态。这是东方的实用主义辩证法。
而庶民的荒野充斥着神话与奇珍异兽。 空白意味着一无所知,提到 时尚 须指指点点。无从判断是恐怖的,庶民便以朴素的想象充满它。凡未走过之地,皆充满神或妖怪。
Edition 衬衫、上衣及吊带裙,Loewe 短靴
关于荒野的瑰丽奇想飞得太远,真正的 历史 显得索然无味,直到如今。 为了抚慰自己,人们创造英雄,为了让英雄成立,人们又创造公敌。走出电影院,可怕的变种生物、邪恶外星人和疯狂科学家其实从未进入现实的担忧。但在最出色的史诗和奇幻文学中,远古的歌谣永远吟唱着荒野巨龙。时间推移和 科技 发展带来幻觉,仿佛征程真已是星辰大海,其实城外的荒山便足以饿死探险的大学生。
时代在时装画册里,真理在流行文化中。若干年前风靡的电脑 游戏 中,虚拟的主人公行走于地图之上,杀伐四方,建功立业。某日 游戏 出了故障,那人忽然脱离了地图,摇摇摆摆,走入一无所有的虚空。电脑失灵,系统崩溃,唯有他一往无前走入虚拟的荒野 —— 直到电源被拔下,一切归零。
4
在南半球被大海包围的澳大利亚,人们会意识到孤独,会承认其实所有的陆地都是岛屿。在澳大利亚,所有的城市都是还活着的废城。
JW Anderson 衬衫,Fendi 连衣裙
澳大利亚的城市分布在海岸线上,海洋性气候使得天气多变,天气预报胡扯一周,然后逐日纠正。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正午阳光普照,午休的白领坐在州立图书馆的白石阶上啃着三明治,忽然之间飞沙走石,暴雨就在阳光中下了起来,瞬间淋湿西服革履和鼠灰色的职业套裙。这是每天都可能发生的事情。
因此,这里没有什么时装可言,最合适的装束是夏季薄裙下搭紧身裤袜,长靴,外套风雨衣,手持雨伞。即便如此,冲锋衣在此地仍是不可原谅的,这是 当代都市文明最后的底线 。
天气晴好的时候,海滩是甜蜜的,明信片一般碧蓝静止的海。郊外多山,在山路的某一段,海平面尚在道路之上,那真是奇突的美景。你仰头看海。随后乌云袭来,海咆哮着变了颜色,灰蓝色的浪摇撼着海湾和港口,你打开雨刷器,急速向市区驶去。此地的城市与荒野交缠不清,你的公路笔直,但不知道前方会出现什么。大雨如注,你把车内的冷气换为暖气。公路直插入一大片芦苇,那是此地常见的、城市内大小不一的保留湿地。黑云压顶,你在害怕了,路边的芦苇超过三米高,在狂风里遮天蔽日,你看不见地平线,车窗左右都是芦苇的金黄色。你不敢停车,也不敢加速,你被无可名状的什么追赶着冲出芦苇地。雨渐渐地小了,阳光再一次洒下来,你停下车子脱风衣,把露指手套丢在后座的报纸上。海边豪宅,报纸上的当地房产广告这样说,距市中心二十公里。
Chloé 连衣裙,Saint Laurent by Anthony Vaccarello 衬衫、丝巾,Loewe 短靴
那些把住所安在海边的澳大利亚居民终年穿着人字拖。冬日的街头,有人上着粗棒针的渔夫毛衣,下穿短裤和拖鞋等电车。这被自然糟践的城市景观,比皮肤癌和花粉病更令人悲伤。
如果上溯,原罪属于傲慢的欧洲人。他们从阴郁的欧洲大陆远航而来,将棕色皮肤的土著驱赶至澳大利亚中部的大沙漠。激烈的阳光照在盎格鲁撒克逊的薄皮肤上,留下皱纹和沧桑。而土著人在沙漠中吼叫着赤裸着起舞,一直舞到 2019 年的橄榄球联赛赛场。
这便是他们支离破碎的征服。
5
人口集中的大型城市是文明密度最高之地。这些城市比模特更像模特 —— 它们具有一种纯人工的塑造感,高效,冷漠,但美丽绝伦。
Loro Piana 猎装衬衫(用作外套)、衬衫、长裤、草帽及凉鞋
公园则是大型城市脸上用眉笔点出的痣。公园是小型的荒野,在城市生活中被圈养,用以满足人们的好胜心,与飞机上俯瞰城市的画作一样。人们在公园里放牧犬只 —— 圈养的小型野兽。草地上人类的幼崽与宠物狗奔跑嬉闹,他们的监护者微笑观看之余,掏出塑料袋捡新鲜的狗屎。这里可能是我们面对自然最为不设防的场所。我们沿着绿色草坪的边缘跑步,锻炼身体,揉碎面包投给鸽子与麻雀。对着漂亮洁净的湖泊发呆。这是 诗歌产生的地方 。最大的风险或许是夜幕降临时,在回家的路上被抢走钱包。那也是都市传说的一部分。
城市之歌中有没有杂音呢?有的。
汕头,中国东南城市中最繁华的一个。在汕头的中心坐落着「小公园」。那是城市旧梦。放射状的骑楼建筑群为上世纪 30 年代南洋淘金归来的华侨所建,如果对位,它是微型的、年轻的罗马斗兽场。通体纯白的三四层骑楼均已年久失修,洛可可纹样刻在拱廊、窗框、门套之上,随着风雨侵蚀业已难辨形状。这是汕头正在遗忘的旧梦,然而人声鼎沸。它也是汕头最受欢迎的 旅游 景点。
Loro Piana 针织衫、草帽
小公园的深处有上个世纪的夜总会,如今破壁残垣,满楼野猫尿骚。但是二楼仍有居民。窗外搭根竹竿,晾着秋衣秋裤。旁边的旧楼上,古朴的字体写着「百货」,街对面的铺子挂着李嘉诚大幅照片。某个午后,这里发生了一起小型火灾。一辆消防车分开观光的人群,呜呜挤入进小街,黑烟灭了。随后,一个老妪拎着一袋青菜,穿过消防员,施施然走进火灾现场,回家去烧饭。
在一条旧巷内,昔日的富家院落破败不堪,木质的大门紧紧闭着,任人揣测当年的荣华富贵。有肥大的叶子探出屋脊,随风摇晃。推开那扇门,你会惊异地大喊一声。门内的建筑群落已荡然无存,残垣上密密麻麻长巨大健硕的滴水观音,粗壮的根将人类痕迹狠狠踩在其下,浓重的绿向你扑过来,像是等了你很久而马上要将你绞杀。
你惊魂未定地合上门,汇入高举自拍杆的 旅游 者中去。你在熟悉的汗臭和语言中得到了抚慰。 这便是荒野之声,它在最不期然的遭遇之下露出了爪牙。
撰文:叶三
摄影:于聪
造型:Jojo Qian
发型:张凡
化妆:鑫淼
制片:于卓艺
摄影助理:许永聪
服装助理:Josh
数码后期:Color Lab
编排:Antoine Yang
Copyright ? 2019 T Magazine.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