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赏-李白文学探究

李白的生平 作者:杨世明

李白是紧接着陈子昂把唐诗推上高峰的伟大诗人。他的出现,促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第一个黄金时代的到来。他在诗歌上创造性的成就,把屈原开启的中国浪漫主义诗歌传统推上了新的高潮。李白的诗歌是珍贵的世界文化遗产。

李白( 701~762),字太白,行十二,绵州彰明(今江油)人。关于他的生卒年及出生地,颇多异说,由于文献所限,看来短期内很难取得一致结论。学术是学界之***业 ,本着人人平等,服从真理,探讨尚可继续深入下去。不过上述问题不会改变一个基本事实,即:不论怎样,李白在蜀中生活了二十多年,而且这二十多年正是他的生长期,他的“文化基因”可说完全接受于蜀,而其气质性格亦形成于蜀,因而,我们说他是蜀人,按照通例,似可无须争辩。生前有集,已佚。北宋宋敏求辑有《李太白集》三十卷。清王琦辑注之《李太白全集》最通行。今出有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校注》等。《旧唐书》一九○、《新唐书》二○二有传。

首先有必要清楚了解他的生平经历与创作。

他的一生,可分为以下几个阶段:

蜀中成长时期(701~725

这是他发蒙、读书、访学、修身、练才、立志的时期。“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上安州裴长史书》)“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赠张相镐》)“十五游神仙。”(《感兴》)他自己所说的这些话,反映了少年李白的勤奋。大约在十八岁左右,他更隐居于家乡之大匡山,潜心研读,并依盐亭隐士赵蕤学习。年二十,文坛大手笔苏頲由礼部尚书出为益州长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礼,因谓群寮日:‘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上安州裴长史书》)此后,他又曾游成都,入峨嵋山,又与东严子隐于岷山之阳,养奇禽千计。约在二十五岁,为了实现“四方之志”,他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沿江出峡。从此他步入一个崭新的广阔的天地,开始了为实现自我价值而奋斗的人生里程

在这一时期,他既吸收了丰富而深广的知识,培养自己具有广泛的才能,又确立了宏伟不凡的抱负。他学习的内容,相当广博,但最醉心于道家及纵横学。他从道家那里学来秕糠尘俗、遗世独立、追求自由的精神,从纵横家学习奇诡超常、通权达变的作风。他又好任侠,养成嫉恶如仇,轻财好义的个性。对儒家学说,他取其济世利民,而扬弃其拘执经典、墨守礼法。他不仅擅长诗赋文章,又习剑术,好游仙,通养生。他心目中最景仰的是家乡的大赋家司马相如,因为司马相如能以卓越的文才,受知遇于明主。这种认识决定了他一生不屑于伏首场屋,而欲以逸才名动公卿,“奋其智能,愿为辅弼” (《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作帝王师的价值取向。他自比为超越凡鸟的大鹏,这种抱负成了他一生惊世骇俗的人生追求的动力。

他这一时期的著作留传下来的不多。五律《访戴天山道士不遇》是现存最早的诗作: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诗中写景清幽绝俗,与仙境仿佛,自然渲染出戴道士的尘外高致,抒发了诗人无限倾慕之情。这是初作,出手不凡,显示出诗人才气惊人。他二十二岁在成都写的《登锦城散花楼》也很不错:

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搂。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

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

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此诗描绘了古乃定部明丽富艳的气象,表达了诗人初至大都会的喜悦心情。这以后,他写了《登峨眉山 j》,赞美这如画的仙山,表明自己要寻仙学道,追求长生。长生之愿当然不能实现,但峨眉给他留下的印象大概是很深的,直到晚年他在诗还提列故乡的这座名山。而且他离蜀出峡时也恋恋不忘峨眉的月: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峨眉山月歌》)

李白最擅长绝句,这是他七绝的首篇,里面一连用了五个地名,却无堆砌的痕迹,仍显得自然浑成,可见其用笔的高明。

交游婚娶及初入长安时期

开元十三年,季白出峡到了江陵,在那里结识了道教有名的人物司马承祯,受到了夸誉,他乃写《大鹏遇稀有鸟赋》以自喻。接着游江夏,泛洞庭,乡友吴指南死,白不胜悲哀,乃权殡湖侧。继游金陵、扬州、会稽。在扬州“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魂公子,悉皆济之。” (《上安州裴长史书》)两年后,再回江夏,丐贷为吴指南营葬。然后北游方城,南憩安陆。开元十、五年,李白二十七岁,在安陆与故相许圉师孙女结婚,定居于此。次年春,曾至江夏,送孟浩然游广陵。十八年,离安陆首次入京,隐居终南山,以求君主延顾,未能遂愿。二十年夏离长安,东游梁宋,仍归安陆。二十二年尝至襄州结识韩朝宗,又北游洛,与元丹丘隐嵩山,上太原。二十四年到了东鲁,寄家任城(今山东济宁),与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眄会于徂徕山,号“竹溪六逸”。中间曾游洛阳、巴陵、南阳。天宝元年,名噪一时的李白由于玉真公主(玄宗妹,道教信徒,号持盈法师)的推荐,引起玄宗的注意,诏其入京。得到消息后,李白将子女安置在南陵(今安徽安陵县),满怀信心地再次到了长安。

李白这一时期的主要活动是漫游和交友。他的目的很明确,他曾说:“……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 (《上安州裴长史书》)他又“谓其友人曰:吾未可去也。吾与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可见他漫游也好,交友也好,甚至隐居也好,都是为了表现自己,扬誉朝野,耸动人主,以图大用。他结识的人的确不少,如玉真公主、卫尉张卿(张说之子张垍)这类贵戚,韩朝宗、裴长史这类方面大吏,司马承祯、元丹丘这类有名的道教隐士,孟浩然、王昌龄这类有名诗人,他们对于李白的荣显都起了较大的推挽作用。由于这样,李白才为玄宗所知。正如独孤及说的:“曏子之入秦也,上方览《子虚》之赋,喜相如同时。由是朝诣公车,夕挥宸翰。” (《送李白之曹南序》)又李阳冰亦云:“天宝中,皇祖下诏,征就金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草堂集序》)以一布衣而受人主礼遇,确乎罕见,李白为达到这一目的,花费了十六年的光阴。十六年,不可谓不长,如果李白走科举的路,凭恃他的才能,也许要不了这么久,早巳接近玄宗了,但他不愿那么做。他是大鹏,不是凡鸟,他常以司马相如、管仲、乐毅、范蠡、鲁仲连、张良、诸葛亮、谢安等不世出的人物自拟,既然对自我价值有这么高的期许,他在选择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方面,也不得不异于庸众。这正如他所景仰的司相如所说:“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夫非常者, 固常人之所异也。(《难蜀父老》)其实这条路是非常艰难的。我们看他的《上安州裴长史书》,可知他曾遭到“众口攒毁”,遇到了不小的阻力。由此也就明白他初次入京,无功而退,是很自然的。可是李白的伟大就在于他不仅有非常的抱负,还有非常的自信,非常的奋斗精神,绝不后退,于是他终于在天宝初高唱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快意地再入长安。

李白在这一期间创作的诗歌,无论在数量上,质量上,都大大超越了蜀中时期。他不仅在创作题材上有了很大的开拓,而且在艺术上已经显示出鲜明的个性。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他随着江水冲出了三峡,看见一个广阔奇异的新天地时,写出了不少山水诗。如《渡荆门送别》:

远渡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搂。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虽然看诗题是为送别而作,实际上却是写自己离乡出峡的感受。颔联写景壮阔,反映了诗人激动奔放的胸怀,向来与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旅夜书怀》)媲美。尾联很自在,细昧之可以体会到诗人对故乡深沉的爱。

此后,随着他的行程,他还写了像《秋下荆门》、《望庐山瀑布》、《横江词》、《太原早秋》、《东鲁门泛舟》、《游泰山》等诗,表达了他对不同地域山川景色的喜悦之情。其次,他还写了一些爱情题材的诗,如《乌夜啼》、《杨叛儿》、《长干行》、《江夏行》等,这些诗看得出受有西曲的影响,这应是他漫游中向民间文学吸取了滋养的结果。这些诗缠绵婉转,一往情深,十分动人,既表现了诗人对妇女的同情与尊重,也反映了诗人自身丰富细腻的情感,说明李白除了豪迈与旷达外,也是深有至情的,正是侠骨柔肠,刚柔兼具。他这时写的一些咏怀之作就表达了胸怀豪放的一面。如《嘲鲁儒》通过对腐儒的讥嘲反映了诗人济世经国的大志,而《襄阳歌》、〈江上吟〉等则抒发了壮志难酣的郁愤,他在诗中渲泄的对功名富贵的否定,反映了追求人身价值遇到障碍时的牢骚和旷达。试看《江上吟》:

木兰之绁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樽中置千斛,

载妓随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兴酣落笔摇五岳,

诗成笑傲凌沧洲。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如果了解李白的为人,便会意识到诗中的置洒载妓,并非颓废;鄙弃功名,亦非真意,歌颂屈原的不朽才是本怀,因此诗作仍在肯定自己。由此可以窥见李白在逆境中奋进而痛苦的心灵。另外他的赠友诗也坦露了自己的志趣,如《赠孟浩然》诗实际反映了李白“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来,一人而已” (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的高洁。而《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又可以见出他是多么珍重友情: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待诏翰林时期 (742~744)

李白既到长安,太子宾客贺知章一见,“奇白风骨,呼为谪仙人。”(魏颢《李翰林集序》),“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又见其《乌栖曲》,叹赏苦吟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孟棨《本事诗·高逸》)此时李白被置翰林院,待诏供奉,未授正式官职。开初,玄宗慕其文名,礼遇甚隆,“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可是“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公乃浪迹纵酒,以自昏秽。咏歌之际,屡称东山……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李阳冰《草堂集序》)在天宝三年,李白离开了长安。他供奉翰林实际不到两年,离京仍是白身。他多年梦想的“愿为辅弼”的宏图破灭了。

虽然仅有两三年多,李白在京期间,心潮升涨跌落,感情喜乐哀怒,情绪的变化是很剧烈的。他这时的一些作品正反映了这种变化。他初入翰林、颇受器重,据说他曾制《出师诏》、《和蕃书》、《宣唐鸿猷》诸文,玄宗许以中书舍人 (见魏序及刘全白的《碣记》),但上述诸文今不存,难辨事实之真伪。他入宫曾制《清平调词三首》,《松窗录》记其本事,向来作为佳话流传。诗确是写得很出色: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

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

沉香亭北倚阑干。

据《本事诗》说,太白还应诏写作《宫中行乐词十首》 (今存八首),也是笔不停挥,顷刻立就,有如宿构。今录其二:

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搂巢翡苹,珠殿锁鸳鸯。

选妓随雕辈,征歌出洞房。宫中谁第一 ? 飞燕在昭阳。

以上几首诗,写得浓艳华贵,风流旖旎,清新俊逸,自然天成,深合宫词体段。不过实际上李白只被当成文学弄臣,这倒非其初衷。他是很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但是玄宗并没有重用之意。他此时内心很悲哀,《古风第十五》似乎就是此时所作:

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

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

方知黄鹤举,千里独徘徊。

再加上无端受到谗毁,他愤怒了。他决心离去,以待时机。《行路难》三首表达了此时复杂的感情。今选其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筋不能食,

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 !行路难!

多歧路,今安在 ?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在极度苦闷中,本来嗜酒的李白更纵情酣饮,他是希望在酣醉中忘怀一切不快。他的《月下独酌四首》之一说: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只有明月才可以为自己作伴,可见李白多孤独,他承受的压力有多大,环境多么黑暗!他只得离去。但他绝不相信自己的价值永无实现之日,他要养晦待时。他在《梁甫吟》中高唱道:“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梁甫吟,声正悲。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堄屼当安之?”诸葛亮未遇时好为《梁甫吟》,李白认为自己也像未得志的诸葛亮,也像未遇文王的吕望,未受汉高祖重视的郦食其,叩帝阍而不得的屈原,可见他仍然焦灼地期待着明主以后会理解他,重用他,俾得风云际会,一层宏图。这种兀傲不屈的精神颇似屈原:不屈伏于小人,但忠于君主,绝不停止积极事功的追求,甚至这种追求在遭受打击下更强烈了。这种心态,已经种下他日后误从永王李璘东巡的因。对统治集团的幻想,终使他后来落入更大的悲剧之中。

离京东游时期 (744~755)

李白出京这年是四十四岁。他首先东游洛阳,在那里会见了三十三岁的伟大诗人杜甫。两人像有“宿缘”,定交即亲如兄弟。接着他到陈留,又到汴州,与杜甫及另一大诗人高适相遇,三人同登吹台、琴台,纵猎大泽,饮酒赋诗,相得甚欢。杜甫与李白“醉眠秋***被,携手日同行” (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友情更为深挚。不久高适分手,李杜同游东鲁,同访名士李邕。之后李白又往齐州,请高天师为授道篆,然后他南下吴越,再往来于金陵、扬州、庐江一带,约数年之久。然后又北返东鲁,再西游梁宋。由于许氏夫人早死,他在梁园娶宗氏女。约在天宝十一载曾北游幽蓟,对当时边塞形势深表关注。次年返梁宋,又南游宣城、金陵等地,对时局颇为忧虑。

这段时间李白漫游各地,看似潇洒,其实内心很苦闷,很不平静。他既对社会现实深为不满,又为不得实现抱负而焦急。像《梁园吟》、《鸣皋歌送岑使君》、《赠从弟冽》、《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相距西京》等都表现了这种复杂的心情。《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对朝政的腐败及小人的猖狂表示出极大的义愤:

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人生飘忽百年内,

且须酣畅万古情。君不能,狸膏金距学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黄金散尽交不成,

白首为儒身被轻。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

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与君论心握君手,

荣辱于余亦何有?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

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君不见,李北海,

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

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这里不仅讥嘲以斗鸡而得幸的小人,还讽刺以开边衅升官的哥舒翰,更为李邕、裴敦复无端被李林甫杀害而感伤。奸佞得志,正人受谤,孔子在世亦不得施展才智,整个世风腐败污浊到了极点,诗人愤懑之余真想隐居。《将进酒》干脆鼓吹及时行乐,其实倒是透露了他在失意后对事功的追求更为执着: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

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

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而就在这种苦闷与彷徨中,整个社会卷入更大的灾难之中:安史之乱暴发了。

避乱及流亡时期(755~762)

最高统治者腐化贪暴的行为很快结成了苦果,安禄山终于在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发动叛乱。乱军南下,连陷两京,唐王朝岌岌可危。此时李白由宣城奔至当涂,再巾仰剡中避乱,不久又到庐山,隐居屏风叠以观时局。肃宗至德元年 (756年)冬,镇守江陵的永王李璘擅自引兵东巡,过庐山时慕李白高名,再三邀之入幕。李白虽已五十多岁,壮心犹在,接受了邀请。谁知李璘有割据野心,兵至金陵、润州,便遭阻击。李璘全军溃败,自身也被杀。李白在战乱中只身西逃,至浔阳自首,被拘狱中,后以崔涣、宋若思等人为之洗雪,乃得出狱。年底长流夜郎。大约在乾元元年(759年)春抵四川奉节时,获得赦免,旋即东下江夏,以后流连于宣城、金陵之间。上元二年(761年),白已六十—岁,闯李光弼拆帐出征东南,他还请缨讨贼,以病不果行。乃往依当涂令李阳冰。宝应元年代宗即位,诏授左拾遗,未赴官而卒。李白终身仍为白衣。

李白是一个对国家人民永远都怀着热诚的赤子,就是在自己被弃置,不得不避乱隐居的情况下,而当一旦有报国的机会,他也会挺身而出。他又太少机心。他之误从永王,以此也。功名追求太切,恐怕也有关系。所以一当李璘招邀,他便认为“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时机到了,决定出山。他把自己比为高卧东山的谢安,要拯救苍生于乱世。他的《永王东巡歌十一首》(选四)可以反映他这时的激动心情:

山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二帝巡游俱未回,五陵松柏使人哀

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

帝宠贤王入楚关,扫清江汉始应还。

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

试取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由诗可知,李白初衷是拥戴永王经营南方,以江东作重镇,讨平叛军,西归长安与“二圣”相会。李白丝毫没有拥永王叛乱自立的的意思。可是李白毕竟太天真了,以至成了同室操戈的牺牲品。自己的匡济大志又一次破灭,他非常痛苦。他在自传性长诗《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曾叙述当时的形势和遭遇:

汉甲连胡兵,沙尘暗云海。草木摇杀气,

星辰无光彩。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

仆卧香炉顶,餐霞嗽瑶泉。门开九江转,

枕下五湖连。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

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

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反谪夜郎天。

除了因永王已成叛逆,不得不把他的再三敦请说成“迫胁”,其他叙述都是真实的。但李白的确是很达观的人 ,所以一旦他被赦免,得以东返,又快意忘忧了: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发白帝城》)

而且他仍是那么关心国家人民的休戚。乾元二年襄州出现兵变,他写了《荆州贼乱临洞庭言怀作》、《司马将军歌》等诗,反映战乱造成的灾祸和歌颂平叛的胜利。上元初他在豫章 (今江西南昌市)眼见征兵支前,他又写了《豫章行》,既同情人民,又鼓励讨贼,这种态度同当时杜甫的立场完全相同。就在上元二年他身体己渐衰弱时,听说李光弼出镇临淮,他还写诗表示请缨从军,以尽铅刀一割之效,可见他匡济之心无时或减。他在临终前作歌叹息道: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

游扶桑兮挂石 (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临路歌》)

他追求一生的抱负没有实现,但他仍然心雄万夫,认为自己还是一只“大鹏”。他认为他的遗憾,世无孔子,没有谁能理解。在封建社会,文学虽然早巳被人视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但要实现政治抱负,却非要作大官不可,文学只是政治的附庸。但李白没有料到,“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他政治上没有成功,记录他一生执着追求的诗歌,却使他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