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钢焰的作品选摘

《船夫曲》

多喝了两杯辞岁酒,心头热烘烘的。怕李书记再劝酒,我便悄悄从房中走了出来。

强劲的蒙古风,夹着塞外的雪花,向人裹来,多清爽啊!我踏着散碎的雪片信步走去。

工人的窑洞里传来了猜拳喝令的声音。是啊,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喝几杯呢?从杯里那清亮的白酒,到大碗小盘里的蜂蜜、冻西瓜、肉片、粉条……全是自己农场出的。前四年,李书记带了四个工人,在这沙窝子里闯天下的时候,吃碗冷稀饭还要用手挡住碗边,一年要吃三石六斗沙!如今,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喝几杯呢?

没想到在这么个好日子里,可还有人不痛快。

我走过那一排排的猪舍,听见了一场有趣的对话:

哼!还说十二姑娘猪场呢,弄到头连场长都走了!

我走了不是还有你们么?过两天李家峁的那几个高小女生就来了。

那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没听说,那里是个重灾区,又是落后队,一个大队猪场才养了二十几头,瘦的和猫儿一样!……领导不纯,底子太差,李书记原本要带你去,可一想,你年纪还小……

收起你的'年纪小'吧!前年,你从家里偷跑出来办猪场,不也是十四岁?哼!你当我不知道!

……好小梅咧!要听话……小场长词穷了。

小姑娘放低了声音:我知道,去那地方工作不简单,不容易……可你当初挑这担子容易么?李书记把沙窝子变成今天这样容易么?为啥只能有一个十二姑娘猪场?为啥咱们能办到的他们办不到?为啥你们能去的地方我不能去?

小场长好一阵不说话。

……就是怕你妈不同意,那儿吃食不强……

人,不是光为了吃喝才活在世上的!

雪,越下越密了。我却觉不到什么冷意,一股热烘烘的东西直向上涌!我知道,这不是酒劲。

看看指针,再有十分钟,一九六一年就要来了。

没想到,一九六一年的元旦,我在塞外的一个农场,能听到这样动听的一段对话,听到这样亲切而动心的诗。我很想找个人去倾吐这感情……

推开房门一看,李书记已经睡下了。我走过去,想叫醒他……

当啷!我碰倒了他立在炕角的粪叉。

怪不得人们说:李书记有三件宝,粪叉、烟袋、烂皮袄。我轻轻扶起粪叉,一看,叉尖都磨秃了。

听说有这么个故事:他刚调到一个历来缺粮的队伍去,召集干部来开会。人们对他的狠劲、干劲、钻劲闻名已久,便带了干粮、笔记本、皮袄,准备开一天会。一进门,他脸色就沉了下来:怎么,都空着手来了?干部们急忙掏出了材料和报告说:还要啥材料、数字,我们去取!我要你那数字做啥?是煮呀还是炖呀!你们的粪叉咧?干部们面面相觑。粪都把人绊倒呀,为啥不拾?靠唾沫能打粮么?同志啊!党派咱们到这儿来是干啥的?从明儿起,拿起粪叉来!

一年后,这个队有余粮了。

就这样,他扛着这把粪叉,披着那件泥沙不避的烂皮袄,带上一颗***产党员的忠心,哪儿摆不开仗火,哪里仓里没粮,他就到哪里去。

如今,他睡得正香,这个在黄河畔当了十几年水手的人,明天,就要到一个落后的、复杂的、几乎是颗粒无收的地区去了。可是,他却扯着呼噜,眼角旁的皱纹溢出笑意,睡得那么甜!那么踏实!

人们,能算出粮的产量,钢的产量,工业、农业的增长速度,可是谁有能力统计一下,自从党掌握中国的船舵以来,产生出多少这样的英雄人物?用什么方法去求出他们增长的比例?求出英雄精神达到的深度?

李书记翻了个身,把一只胳膊撂到外头,哈,好一条船夫的臂!好一双厚实的手!那一块块隆起的肌肉里,藏着多大的劲!那一个个死茧里,有怎样坚韧的力!那一条条突出的脉管,记载下多少次与惊涛骇浪生死搏斗的战史!

风,越来越猛,它弯下腰,从高空向下俯冲。房里炉火正红,火焰像一面飘飘红旗!炉腔里呼呼作响,似千军万马在呐喊;纸顶棚如鼓风的帆一收一张,噼啪作响。我觉得,脚下波浪滚滚,耳边是船夫的呐?喊……?

此刻,我清晰地觉到有一支歌,像滚滚激流涌到喉头……啊,星海!这就是你的黄河船夫曲!

那是一九四一年吧,我在太行山的一座核桃林中,第一次听到了这首歌。

好大的合唱队啊,足有三四百人!这是由几个根据地来会演的宣传队组成的。他们从台上直排到台下,在核桃林那绿油油的屏风前,构成一个巨大的扇面。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穿过火海刀山走来的。从十八盘大山来的穿着能砸碎核桃的铁板鞋,冀鲁豫来的穿着牛鼻梁,冀中来的穿着轻巧的绵鱼头,皮带上还挂着绣着红五星的碗套。这些才十几岁的孩子们,一个个目光闪闪,脸色严峻。

乐队,也够奇特的:有洋油桶改制的大提琴,庙上摘下的古钟,两个人搂不过来的牛皮鼓,号兵连借来的马号……在林阴下排成了长阵。在那伸出来的杈桠上,吊下来的一盏马灯,照着乐谱架和指挥台。林子里黑压压、齐崭崭坐着几千战士。枪斜靠着肩膀,人坐在背包上,静悄悄地等着就要开始的演出。

核桃林散放出苹果般的清香,油润的叶子上,反射出点点灯光。警戒的战士游动着,刺刀尖上一明一暗的亮光,就像一只追绕他的萤火虫。这时,合唱队指挥走出来了。

忽听得,背后有一阵急促的蹄声。回头望时,有三个人在林边的大路上勒住了马:带头的是一个瘦削的首长,他矫健地从马身上落下地面,像只大鹏似的。一个佩戴着九龙带的大个警卫员,从他手里接过缰绳。他作了个轻巧的手势,就和参谋从草地上轻捷走来。

唱么子歌?一口湖北口音,悄悄地问我。

他眼里闪着好奇的神情,快活地看看这里,望望那里,一面掀起帽檐擦擦头上的汗水,扶扶腰间系着的左轮和插了一圈枪弹的黄皮带。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个烟斗大口地吸着,饶有兴致地听着我的介绍。

噢!是唱黄河的嘛?这倒要听听!这条河,和我老交情嘞!他回头指了指那匹英俊的冒着汗气的白马:就是它,都上过三次黄河船!借着烟斗的火光,我看见:好一副浓黑的剑眉!

我认出来了,这是那位有名的夜老虎!他,常常率领着一支精悍的小部队,到敌人的眼皮下,去开辟新地区闯出大局面。如今,看他这副装束,怕今夜又是要穿过封锁线,到哪个地区去闯天下了!

朋友,你到过黄河么?……在森林的深处,一个声音亲切地发问了。这声音,把我带到了黄河畔:那枣花的淡淡清香,旋转奔流的雄浑河水,一个个穿着白布背心的船夫,紧握着桨,炯炯目光射向蹲在船头的老艄公,等他发出开船的手势……

指挥,缓缓地举起了指挥棒,几千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鼓手,捏紧了鼓槌,号兵,举起了系着红绸的马号;几千双眼睛都凝聚在那个小小的棒头上。他,将棒向下一劈,乐声像冲出闸门的洪水,黄河之水天上来啊!

指挥棒一挑一个巨涛,一甩一个浪花。分不清乐声、歌声,台上、台下。只觉得,扑面飞来的水珠,脚下滚滚的波浪;万千父老弟兄,盯着一个人的眼睛。桨板,劈动了死寂的东海;号子,震醒了沉睡的山峰;中国号,乘驾着怒吼的黄河,向前冲去!

我身旁的首长,一手紧捏早已熄灭的烟斗,一手用拇指深扣皮带;他,随着歌声,轻而有力地摇荡,浓黑的剑眉高挑上去,眼里,射出了电似的目光……

乐声终止了,耳边却还响着浪拍石崖的澎湃声。

大道上传来了沙沙的声响,仔细听去,才觉出是脚步声。有些部队生活经验的人就可以听出,这是支有素养的战斗部队。来了!首长顺手掏出怀表看看,对参谋欣然地说:还真不慢,出发!参谋疾步向前走去。

我跟着他们,走到林边。嗬!好一支精悍的队伍!几百人的队伍,脚步轻的就像蚕咬桑叶,小伙子们背着满袋手榴弹,鼓鼓的子弹带,脖子上挂一条干粮袋,皮带上系一双草鞋,一个个那么轻便,利落,敏捷,一双双眼睛都那么机警而深沉,闪射着投入激战前的焦灼和快乐,迫不及待的复仇意志,可以忍受巨大考验的刚毅火花。这部队,可真是每一分钟都可以跳起来,扑上去的夜老虎!

首长注视着一个个战士的面孔,突然,他看见了什么,脸色沉了下来。

往哪儿躲?出来!

一个想躲在自己连长身后混过去的小号兵,被喊住了,他狼狈地整了整帽檐,望望连长,慢吞吞噘嘴走过来。

两条小腿倒不慢,谁叫你来的?

小号兵低头扭着铜号上的鲜亮的红穗,一言不发。

这不是去逛会赶集,知道咱们去哪儿么?

知道!小号兵抬起了头,一双圆圆的虎眼看着首长。

你呀!……大娘知道你去么?

她比你开通!小号兵的嘴噘的更高了。

首长和周围的人笑了起来。

好嘛!你还有理了!首长伸指笑点着小号兵说。好,好,算你能缠!……过些时候再来,现在先回去。

小号兵像根钉子动也不动。

为啥还不走?首长口气严峻了。

号兵的小手紧捏鲜红的号穗,眼直射着首长,坚定而清楚地说:部队离不开号!号,也离不开部队。

首长全身震了一下,他眯缝起眼睛凝视着孩子的脸,半晌,说了句:

入列去吧!

小号兵满脸云消雾散,敬了个礼,像脱弦的箭,一下就钻回行进的行列去了!

首长接过缰绳,轻轻一按马背就跃了上去。

林中的合唱,在继续着:风在吼,马在叫……歌声像是为这支队伍送行似的。今夜,他们就要徒涉深深的河水,穿过敌人的火网;明天,在那稠密的青纱帐里,那地道里、田埂上,就会有无数的人民,听着小号兵的号音,挥动了大刀长矛,跟在部队后面,唱起这首宏伟的歌曲,走向战斗!

事隔二十多年了。可是,那清香的核桃林,撼人肺腑的歌声,那鲜红的号穗,浓黑的剑眉,都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像前一秒钟发生过的事。

我不止一次想起:如今,他们在哪儿?

一九五八年,我正在陕北的一座炼铁炉旁,一个个炉门,喷吐着鲜红的火苗,忽听广播里报着节目:将军合唱团唱:黄河在咆哮……不觉心头一动。在这高高的黄土峁上,我昂头眺望:从黄河到长江,从峨眉到泰山,红光一片。在将军们的歌声中,我看见那火浪滚滚的中国海上,驶来了一队队威武的航船,船上面有许多我见过的面孔。喏!小号兵还握着他闪亮的铜号;将军,挑起他浓黑的剑眉,一脚蹬在船帮上,向我驶来。

我觉得,我才开始懂得了船夫曲!

一九六○年,偶然,我在一张报纸上,见到了一则消息和照片:在东北某地,我部队在某将军率领下,与洪水奋战几昼夜,抢险堤,救群众……照片并不清楚,将军又是个背影,但我一下就认出来了,就是他!

我多想一下飞到他的身边,跟着他,迎着十二级台风,劈脸扫来的雨水,滔滔的山洪,就像当年似的,到最紧张的战场去!

一九六○年,是如何的一年!在那百年未有的大旱、暴雨里,在那拔树掀屋的台风、洪水里,在由西伯利亚猛袭来的渗骨寒流中,我英雄民族的形象,显得如何宏伟、美丽、光辉!人们,在这生死的斗争里,在我党面对实际总结经验的求实精神中,在拨正航向的伟大气魄前,面对面,心碰心地看见了党,看见了祖国,看见了同志!真正懂得了这些崇高字眼的含义!

我是***产党员!我是***青团员!我是公社社员!我是红领巾!六亿人民面对党,面对祖国,义无反顾地争着要最重的担子,最危险的任务!

啊,我们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有着什么样的人民!什么样的党!

船夫曲,是一九二一年在浙江南湖的一只小船上,写下的第一个音符,听今日,六亿人民怎样唱起这英雄号子吧!

一九六一年的第一个早晨来了,白雪皑皑的沙原上,染上了橙色的霞光,塞外的农场里,马嘶人喧,车轮滚滚。

李书记披着羊皮袄,拄着他那根粪叉,立在路口,叫我们送行的人回去。那边,一个穿着枣红袄的女孩子,挑着包袱跑了过来。

啊呀!险乎把人……跑死,我真怕你……怕你偷跑了!她揪住李书记的袖子气喘吁吁地说。

这憨娃娃,……你场长呢?

没不了你的穆桂英!咱先走!

小梅扛起包袱就走,这时才看清,她挑包袱用的家伙,也是一根粪叉!

霞光从雪地上浮升起来,李书记,这个十几年的老水手和她,迎着一九六一年的太阳向前走去。迎着黄河的怒涛走去。

在今天,有多少新水手走上甲板?

船夫曲,开始了新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