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和永遇乐的诗歌题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拈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永遇乐》)李清照在经历了国破家亡夫伤的惨烈之痛后,变得心有余悸,格外敏感了:即使是在“元宵佳节,融和天气”里,也无端的担忧风雨的不期而至,也排遣不了“人在何处”哀痛伤感;宁可谢绝酒朋诗侣的邀请,寂寞自处,去“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来压抑自己对故国家园的思念哀愁。

这首《永遇乐》是叙述作者晚年在临安的一段生活。它写在哪一年,已不可考,但是可以肯定,此时宋金双方都已暂停交战,南宋临时首都出现一片升平景象,在过节的日子里,人们又可以热闹地玩乐了。此词写的不是她的什么不幸遭遇,而是述说在元宵节日,她不愿与来邀的朋友到外间游玩,宁肯呆在家里听听人家笑语。事情本来琐细,可是通过这样一些微细情节,却十分深刻地反映了作者在历尽沧桑以后的晚年的悲凉心境。这首词一开头就设下三个疑问。从这三个设疑中,人们正可看出一个飘泊者的内心活动,它是从一颗饱受创伤的心灵发出的。那天是元宵佳节,太阳刚好下山,和太阳正好相对的月亮就从东方升起来,它透出轻纱似的云霭,恍如一片浑圆的璧玉,晶莹可爱;西边天空,太阳却象是熔开了的金块,一步步沉落下去,景色真是美丽极了。人们都知道,这样晴朗的元宵,正是看灯的好机会,可以痛痛快快玩它一个晚上了。可是,她却别有心事。看了这天色,突然涌出了“我如今是在什么地方呵”的询问。这真是情怀惨淡的一问,是曾经在繁华世界度过多少个热闹元宵,而今却痛感“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沧桑之客的特有问号,更是带着她特有的孤身流落的情怀而发出的问号。下面再写两景,点明春天。“染柳烟浓”,便透出暖和的春意。初春柳叶才刚出芽,因为天气较暖,傍晚雾气低笼,柳便似罩在浓烟之中。“吹梅笛怨”,此时梅花已开残了,听见外面有人吹起笛子,因想起古代羌笛有《梅花落》曲,但由于自己心情忧郁,所以听起来笛声凄怨。虽然春色很浓,她心里却浮起又一个疑问:“这时节,到底有多少春意呵?”言下之意:不管有多少春意,自己还能去欣赏吗?这个疑问又恰好反映了她垂暮之年的心境。下面似是一邀一拒的对话:“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是邀请她外出的人说的:“难得的元宵节,还碰上难得的好天气,还是到外面玩玩吧!”可她是怎样回答的?“天气太暖了,暖得不正常,难道不会忽然来一场风雨吗?”这时候她的心情实在不便明说,只好临时拿这句似有理似无理的话来搪塞。然而这话又正好反映了她经历了国家和个人的巨劫之后,自此便怀着世事难料,横祸随来的疑惧心理了。以上三个问号,确能真实地写出作者晚年的心境。那么,李清照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人生风雨,她的疑惧心理是如何产生的呢?让我们翻开历史尘封的档案,找到写有著名词人李清照这一页吧。

李清照一生经历了三大磨难。第一大磨难就是再婚又离婚,遭遇感情生活的痛苦。赵明诚死后,李清照行无定所,身心憔悴。不久嫁给了一个叫张汝舟的人。这个张汝舟,初一接触也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但很快就露出原形,原来他是想占有李清照身边尚存的文物。这些东西李视之如命,而且《金石录》也还没有整理成书,当然不能失去。在张看来,你既嫁我,你的一切都归我所有,为我支配,你还要有什么独立的追求?两人先是在文物支配权上闹矛盾,渐渐发现志向情趣大异,真正是同床异梦。张汝舟恼羞成怒,最后完全撕下文人的面纱,拳脚相加。李清照视人格比生命更珍贵,哪里受得这种窝囊气,便决定与他分手。告发张汝舟科举考试作弊的欺君之罪。但依宋朝法律,女人告丈夫,无论对错输赢,都要坐牢两年。这场官司的结果是张汝舟被发配到柳州,李清照也随之入狱。可能是李清照的名声太大,当时又有许多人关注此事,再加上朝中友人帮忙,李只坐了九天牢便被释放了。但这件事在她心灵深处留下了重重的一道伤痕。今天男女之间分离结合是合法合情的平常事,但在宋代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读书女人的再婚又离婚就要引起社会舆论的极大歧视。在当时和事后的许多记载李清照的史书中都是一面肯定她的才华,同时又无不以“不终晚节”、“无检操”、“晚节流荡无归”记之。节是什么?就是不管好坏,女人都得跟着这个男人过,就是你不许有个性的追求。可见我们的女诗人当时是承受了多么大的心理压力。

李清照的第二大磨难是,身心颠沛流离,四处逃亡。赵明诚重病期间,他的朋友张飞卿曾携一玉壶来看望他,张后来投了金。这件事被人传成是他们夫妻以玉壶颁金,并听说有人已向朝廷告发。这样的政治陷害使李清照大为惊恐,她决定将家中所有的铜器等物品进献朝廷,以求得洗刷和解脱。于是,她便追随着高宗逃难的路线辗转避乱,从越州到明州,经奉化、台州入海,又经温州返回越州。 最后,在绍兴二年(1132),又从越州移居杭州,1134年避乱金华,次年才返回临安。她孤独一身,各地漂泊,境况极其悲惨。这期间,她寄存在洪州的两万卷书、两千卷金石拓片又被南侵的金兵焚掠一空。而到越州时随身带着的五大箱文物又被贼人破墙盗走。国已不国,君已不君,她这个无处立身的亡国之民怎么能不犯愁呢?李清照的身心在历史的油锅里忍受着痛苦的煎熬。

李清照遇到的第三大磨难是超越时空的孤独。感情生活的痛苦和对国家民族的忧心,已将她推入深深的苦海,她像一叶孤舟在风浪中无助地飘摇。她除了遭遇国难、情愁,就连想实现一个普通人的价值,也是这样的难。已渐入暮年的李清照守着一孤清的小院落,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国事已难问,家事怕再提,只有秋风扫着黄叶在门前盘旋,偶尔有一两个旧友来访。她有一孙姓朋友,其小女十岁,极为聪颖。李清照曾想将一生所学相授。不想这孩子却脱口说道:“才藻非女子事也。”李清照倒抽一口凉气,原来在这个社会上有才有情的女子是真正多余啊。而她却一直还奢想什么关心国事、著书立说、传道授业。她收集的文物汗牛充栋,她学富五车,词动京华,到头来却落得个报国无门,情无所托,学无所传,别人看她如同怪异。这个世界上有谁能读懂她的心呢?

李清照写《永遇乐》时,已经历过这人生的三大磨难。晚年在杭州、临安等地虽然生活贫困,但名气还是有的。“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由上片的写今转为忆昔。中州,本指今河南之地,这里专指汴京;三五,指正月十五元宵节。遥想当年汴京繁盛的时代,自己有的是闲暇游乐的时间,而最重视的是元宵佳节。她的朋友,她称之为“酒朋诗侣”,她们并不粗俗;以“香车宝马”相迎,又知必是富贵人家的内眷。不过她终于谢绝了这番好意。词的下片进一步说明自己不去玩赏的理由。李清照在汴京过了许多年元宵节,印象当然是抹不掉的。如今虽然老在临安,却还“忆得当年全盛时”,自己年纪还轻,兴致极好,那时记忆中全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戴着嵌插着翠鸟羽毛的女式帽子,在雪柳(一种纸或绢制成花样的饰物)上加金线捻丝,穿戴整齐,服装端丽。玩得多么尽兴呀。她“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那种恬然闲适和豪爽洒脱成了随风流逝的黄金岁月。“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历尽国破家倾、夫亡亲逝之痛,词人不但由簇带济楚的少女变为形容憔悴、蓬头霜鬓的老妇,而且心也老了,对外面的热闹繁华提不起兴致,懒得夜间出去。“盛日”与“如今”两种迥然不同的心境,从侧面反映了金兵南下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和词人相隔霄壤的生活境遇,以及它们在词人心灵上投下的巨大阴影。词中北宋汴京和南宋临安两个都城元宵节的描写和对比,既表现李清照对故国和亲人的怀念;也表现对南宋统治集团的愤慨和抗议。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今昔对比,禁不住心情又凄凉又生怯。面对现实的繁华热闹,她却只能隔帘笑语声中聊温旧梦。这是何等的悲凉!结束得好象很平淡,可是在平淡中却包含了多少人生的感慨!“人老了,懒得动弹了。”这是一层意思。“经历多了,大场面都不知见过多少,如今怎么及得上旧时呵!”这是又一层意思。“自己这样的身世,有什么心情同人家玩儿!”又是一层意思。作者满腹辛酸,一腔凄怨,通过这平淡的一句,反而显得更加沉重了。这让人心酸的词句不仅仅吟唱出个人的愁绪,更是体现出国破家亡的时代悲哀。

在此之前,她曾像祥林嫂一样茫然地行走在杭州深秋的落叶黄花中,吟出了一首浓缩了她一生和全身心痛楚,也确立了她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是的,她的国愁、家愁、情愁,还有学业之愁,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所寻寻觅觅的是什么呢?从她的身世和诗词文章中,我们至少可以看出,她在寻觅三样东西。一是国家民族的前途。她不愿看到山河破碎,不愿“飘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在这点上她与同时代的岳飞、陆游及稍后的辛弃疾是相通的。但身为女人,她既不能像岳飞那样驰骋疆场,也不能像辛弃疾那样上朝议事,甚至不能像陆、辛那样有政界、文坛朋友可以痛痛快快地使酒骂座,痛拍栏杆。她甚至没有机会和他们交往,只能独自一人愁。二是寻觅幸福的爱情。她曾有过美满的家庭,有过幸福的爱情,但转瞬就破碎了。李、赵的婚姻虽是金石良缘,夫妻情深,但两人感情上也有矛盾,李清照很早就替赵背上不生麟儿的十字架,并因此被迫同丈夫分居几年之久。赵明诚有不止一个侍妾。李也因此发出“婕妤之叹”,两人关系曾出现裂痕。她也做过再寻真爱的梦,但又碎得更惨,甚至身负枷锁,锒铛入狱。还被以“不终晚节”载入史书,生前身后受此奇辱。她能说什么呢?也只有独自一人愁。三是寻觅自身的价值。她以非凡的才华和勤奋,又借着爱情的力量,在学术上完成了《金石录》巨著,在词艺上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但是,那个社会不以为奇,不以为功,连那十岁的小女孩都说“才藻非女子事。”她只好一人咀嚼自己的凄凉,任自已的心落在四面不着边际的深渊里,任可怕的孤独包裹着她。

李清照却以平民之身,思公卿之责,念国家大事;以女人之身,求人格平等,爱情之尊。无论对待政事、学业还是爱情、婚姻,她决不随波,决不凑合,这就难免有了超越时空的孤独和无法解脱的悲哀。她背着沉重的十字架,集国难、家难、婚难和学业之难于一身,凡封建专制制度所造成的政治、文化、道德、婚姻、人格方面的冲突、磨难都折射在她那如黄花般瘦弱的身子上。一如她的名字所昭示的,“明月松前照,清泉石上流”,李清照骨子里所追求的是一种人格的超群脱俗,这就难免像屈原一样“众人皆醉我独醒”,难免有超现实的理想化的悲哀。李清照历尽千年孤独之后,到封建社会气数将尽时,又出了一个与她相知相通的女性——秋瑾,秋瑾回首长夜三千年,也长叹了一声:“秋风秋雨愁煞人”!

正是“元宵佳节”,天气宜人。易安却有“岂天风雨”的疑虑,这是受过无边苦难的人所特有的凄凄惶惶,多疑多虑的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佳节时“谢他酒朋诗侣”,是因为“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不只为风华不在,容颜衰老。她的祖父、丈夫及家翁等皆是名人,她自己,也负一时重誉。她不愿再与他人过多交往,她害怕听到那有意的刻毒的挖苦或是无意的嘲弄的调侃,那像锥子般刺得她发颤的笑声,那充满轻蔑的敌意的一瞥,即使充满同情的关心也会令她心烦意乱。所以,只有守着帘儿底下才是最安全的,才能保住自已的尊严,才能使自已的脆弱的心灵不致受伤。李清照晚年的生活非常凄苦,孤独,居无定所,但大致以金华为多。南渡宋臣,在山明水丽的临安享乐。李清照则开始行吟双溪,不与当时的权贵同调。而且,还受着这批人的污蔑。在这种环境中,她不禁感伤地吟出“南来尚怯吴江冷,北去应悲易水寒。”令人感慨深沉。《永遇乐》这首词运用今昔对照与丽景哀情相映的手法,还有意识地将浅显平易而富表现力的口语与锤炼工致的书面语交错融合,以极富表现力的语言写出了浓厚的今昔盛衰之感和个人身世之悲。艺术感染力如此之强,难怪南宋著名词人刘辰翁每诵此词必“为之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