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有画情更深——读韦应物《滁州西涧》

诗中有画情更深——读韦应物《滁州西涧》

胡经之

暂且撇开诗人和诗题,先来体验一下这首短诗本身,它给予我们的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独怜幽草涧边行,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春光美好,万物竞生。可是,诗人无心到那万紫千红的热闹去处,偏独怜爱幽静涧边的绿草,独自走到山涧边来寻闲探幽。

对于幽草的这种爱怜,后来的许多诗人都有类似的体验,例如宋人王安石就有“绿阴幽草胜花时”(《初夏即事》)这样的诗句。

山涧里是一番什么景象呢?山涧之上,树丛深处,只听得黄鹂鸟在林荫中发出啼鸣之声。黄鹂啼鸣,应是有声,却更衬托出了山涧的幽静。“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籍《入若耶溪》),蝉噪、鸟鸣,益显山林之静,也许有人都有过这种类似的体验。“芳草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李华《春行寄兴》),也是以“花自落”、“鸟空啼”来反衬春山的幽静无人。

涧边是这么幽静。渐渐夜幕降临,忽然风云突变,骤来一阵急雨,登时涧水猛涨,春潮带着雨水,汹涌而来。一个“急”字,写出了春潮和阵雨打破了山涧的宁静,呈现出一番飞动流转之势。然而,在这飞动流转的景象的背后,衬托出了诗人悠闲、宁静的心境。诗人虽未直接出现于画面,却使人感到,诗人从容不迫,悠然自得,在观赏着眼前的这番景象。

既已薄暮,阵雨又兼潮涨,山涧边早已没有行人,那本来就很荒凉的古渡口头,已是无人来渡,于是,只见渡船横在渡口水面,随着潮水晃荡,任其随波逐流。读到这里,不由得使人心旷神怡,如临其境,陶醉于这奇妙的境界之中。

好诗毋需多作解,明白如画心易领。我们常赞一些好诗是诗中有画。这首诗确实就像画一样,画出了山涧雨景。“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二句尤佳,动静交错,绘声绘色,野渡雨景,历历在目,读后,使人赞叹,令人叫绝。后人也曾写过类似情景,如宋人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中就有“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之句,诗人从孤舟中看雨中潮涌,写的是舟中所见,风雨孤舟看潮生,另有一番诗意。但我读来,总觉不如“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这是不是因为此诗是写涧边所见,角度不同之故?不见得。

个中奥妙,颇可玩味。

那么,这首短诗妙在哪里呢?

诗中有画固然佳,但若诗中只有画却并不值得称道。诗并不等同于画,诗终究还要有自己的特点,要有“诗情”。其实,画也不能照摹对象,要有“画意”。诗情画意,这才是诗画的灵魂。只是诗比起画来,更擅长于抒情。诗画相通而又相异,诗中有画当然好,但不能停留于画,必须通过描绘更好地抒情,创造出意境,使诗更有情趣,意蕴更深。

这首短诗确实如画,但诗人通过如画的描绘创造出了一个深远的意境,融进诗人对于人生的深切体验,富有情趣。在诗里,涧边幽草,深树鹂鸣,春潮晚雨,荒江野渡,这些景物、场面缀合起来,构成一个意境,寄寓了诗人向往自然、寻求宁静的心情。诗人韦应物,唐代中期山水田园诗的著名代表,曾任滁州、江州、苏州等处刺史,世称“韦苏州”。一个久处官场的文人,饱经风霜,宦海浮沉,对于那些送往迎来、应答酬唱的生活感到厌倦,想要脱离繁华的嚣尘,追求自然幽静的生活境界。“独怜幽草涧边行”,寻找的正是这样的意境。这样的意境不仅扣动着古人的心弦,而且也吸引着想在自然里获得更大自由的今人,尽管为这种意境所陶醉的社会原因、具体内容会有所不同。

诗题标为《滁州西涧》,这里所说的西涧,当是安徽滁州城西的那个,俗名上马河。诗人作此诗,正是在滁州刺史任内。但前人曾有所怀疑,此西涧非即滁州之西涧。清人王渔洋在《皇华纪闻》中说及:“昔人或谓西涧潮所不至,指为今天六合县之芳草涧,谓此涧亦以韦公诗而名;滁人争之。”诗作出了名,诗人成名人,就会出现为本乡本土争名的现象,看来这不自今日始,历来就有。我既没有到过滁州西涧,也未去过六合芳草涧,无从考证哪处曾经有潮,韦应物是否在涧边遇到了阵雨春潮。不过,诗境可以借助诗人的想象来创造,不必定要依样摹写,正如王渔洋所说:“余谓诗人但论兴象,岂必以潮之至不至为据,真痴人前不得说梦耳!”以唐人宋之问《题大庾岭》诗中“江静潮初落”一句为例,渔洋云:“大庾岭北止有章水如衣带,去浔阳且千余里,抑岂潮所可到耶!”韦应物是否在西涧目击春潮带雨晚来急,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人依据过去的直接和间接的经验,创造出了这样的意境,表达诗人对于人生的深切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