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的诗歌

一 子夜读信

子夜的灯

是一条未穿衣裳的

小河

你的信像一尾鱼游来

读水的温暖

读你额上动人的鳞片

读江河如读一面镜

读镜中你的笑

如读泡沫

二 蒹葭苍苍

假如隔着一层雨去听

萧瑟未必不就是一种好听的声音

悲凉毕竟是被秋风逼成的

很远就发现一丛芦荻蹲在江边

将满头白发交给流水

乡愁如云，我们的故居

依然悬在秋天最高最冷的地方

所以，我们又何苦去追究

雁群在天空写的那个人字

是你

或是我

三 问

在桥上

独自向流水撒着花瓣

一条游鱼跃了起来

在空中

只逗留三分之一秒

这时

你在那里？

四 寄鞋

间关千里

寄给你一双布鞋

一封

无字的信

积了四十多年的话

想说无从说

只好一句句

密密缝在鞋底

这些话我偷偷藏了很久

有几句藏在井边

有几句藏在厨房

有几句藏在枕头下

有几句藏在午夜明灭不定的灯火里

有的风干了

有的生霉了

有的掉了牙齿

有的长出了青苔

现在一一收集起来

秘密缝在鞋底

鞋子也许嫌小一些

我是以心裁量，以童年

以五更的梦裁量

合不合脚是另一回事

请千万别弃之

若敝屣

四十多年的思念

四十多年的孤寂

全都缝在鞋底

五 雨想说的

在顶好市场购得一把雨伞

其实当时并未下雨

胸中只有灯火，了无湿意

其实买它只是为了丢掉

我真的买了一把伞

其实我想说的

正是雨想说的

流过你窗外的淡淡的水迹想说的

六 香港的月光

香港的月光比猫轻

比蛇冷

比隔壁自来水管的漏滴

还有虚无

过海底隧道时尽想这些

而且

牙痛

七 诗的葬礼

把一首

在抽屉里锁了三十年的情诗

投入火中

字

被烧得吱吱大叫

灰烬一言不发

它相信

总有一天

那人将在风中读到

八 秋千仍在晃荡

人散了

秋千仍在晃荡

夕阳仍在晃荡

那女子的发

仍在晃荡

直到

把月亮

扔上了树梢

九 顿悟

慧能玩腻了钟磬木鱼

于是转过身子面壁

以头

撞墙

冬

冬

冬

终于撞醒了春天

裂开的秃头上

一朵妖娆的玫瑰

含笑而出

十 发之魅

或许你可以在春天

把发染成红色

让园子里的花朵羞惭而萎落一地

或许你可以在夏天把发

染成绿色

吓得蝴蝶双翅一阵乱扑

抖碎了

那与庄子合建尚未完工的梦

或许你可以把秋天

染成金黄，染成落叶

甚至染成各种颜色的哭泣

当然，你也可以

把冬天染成白发

把打瞌睡的我

染成一块

冰冷的石头

十一 灰的重量

一粒灰尘

有多重？

这得看摆在哪里

摆在屠夫的刀上很重

摆在高僧的蒲团上则轻

至于不经意落在我的衣帽上

掸掉

就好

十二 雨中独行

风风雨雨

适于独行

而且手中无伞

不打伞自有不打伞的妙处

湿是我的湿

冷是我的冷

即使把自己缩成雨点那么小

也是我的小

十三 水墨微笑

不经意的

那么轻轻一笔

水墨次第渗开

大好河山为之动容

为之颤栗，为之

晕眩

所幸世上还留有一大片空白

所幸

左下角还有方小小的印章

面带微笑 ?

十四 西湖瘦了

十月，我走近她

走进她的内心

走进她瘦瘦的笑容中

我走进水里烟里

她盈盈的眸子深处

她确实消瘦了许多

瘦得如夏日细细的蝉鸣

风，把柳条荡过去

正好缠住了她的腰

缠成一寸一寸的

秋

白塔明明在左岸

忽焉又到了右岸

船摇过了廿四桥

也骤然瘦成了舵尾的一道水痕

烟雨三月

仍在撸声之外

十五 向日葵

太阳俯身

对一株小小的向日葵说：

我给你光，给你体血

给你丰实的

孕育后嗣的子宫

给你稳稳擎起一天湛蓝的膂力

因而

你报答我以

千年的仰望

向日葵的头

转了三百六十度

又反转了三百六十度

之后问道：

太阳，你在那里？

十六 昙花

反正很短

又何苦来这么一趟

昙花自语，在阳台上，在飞机失事的下午

很快它又回到深山去了

继续思考

如何

再短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