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可如何咏沈阳?
函可:初至沈阳
开眼见城郭,人言是旧都。
牛车仍杂沓,人屋半荒芜。
幸有千家在,何妨一钵孤。
但令舒杖屦,到此亦良图。
这首《初至沈阳》,是顺治五年四月被流放到沈阳的和尚函可的诗作,选自函可的《千山诗集》卷六。
与帝王、贵胄、达官贵人咏唱的赞歌不同,以流人身份来到盛京的函可和尚眼中,盛京在清初与他久居的南京相比,还显得荒凉寂寥。虽然顺治时已迁都北京,盛京被称为陪都、旧京,但清廷主要精力在经营全国,盛京生产尚在恢复,经济仍显萧条。函可看到的、写出的是一派真实景象:“牛车仍杂沓,人屋半荒芜。”《史记》卷三十《平淮书》云:“汉兴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饷,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后来因以牛车喻社会凋蔽,物资匮乏。句中“杂沓”,指众多且杂乱的样子。面对盛京的荒凉,函可在身陷逆境时,犹表现出一种达观态度,他说,所幸盛京还住着千家万户,我这一个托钵行乞的和尚又有何不好过的呢?从此只要出游行乞(舒杖屦),也算一个好主意了。函可这首小诗,状物朴实真切,达意坦率乐观,较真实地反映了清初沈阳的一个侧面。
函可(1612—1659),字祖心,号剩人,是明代礼部尚书韩日缵的长子,广东博罗人。青年时代他尚诗酒意气,交游甚广,名气很大。
但他看到明末社会动荡不安,滋生了遁入空门的想法,崇祯十二年(1639年) 二十九岁时就“世缘立斩,与发同断”,出家为僧。1644年5月,南明弘光政权在南京建立,翌年春,他请藏经来到南京,正逢清军攻下此城,因道路阻隔他在南京滞留了一段时间,便将此间他亲眼目睹的南明弘光政权的兴亡与各阶层抗清斗争的事迹写成私史,名曰《再变记》。顺治四年(1647年) 他离开南京时,《再变记》被清兵搜出。当事者认为其中有讪谤朝廷之语,疑其必有同党,虽严刑拷打,他绝不牵连别人。年底被械送北京,他仍不屈,誓死不招他人。
最后清廷将他流放到沈阳“奉旨焚修慈恩寺”。他成为清代文字狱第一位受害者。
到沈阳后,函可先后在七座大寺刹宣讲佛法,声名远著,被辽沈地区“奉为开宗鼻祖”。他更广与流人文士交游,互以诗文酬唱,抒引感慨。顺治七年(1650年) 冬,他在沈阳借为流人左懋泰祝寿之机首倡组织“冰天社”,这是清代东北第一个文人结社,函可与左懋泰成了当时辽沈文坛的核心人物。顺治十六年(1659年) 函可圆寂,弟子将他葬于千山。函可生前著作颇多,诗歌尤富,曾自编其诗集名《金塔铃》,现有《千山剩人禅师语录》六卷、《千山诗集》二十卷存世。
函可:三官庙——张公旧住处
函可的诗多写实抒怀之作,不假雕琢,悲苦沉郁而气势雄豪。他吟咏沈阳的诗,有《老人行》《沈阳杂诗二十首》《三官庙》等。其《三官庙——张公旧住处》诗云——
宫阙崔嵬近大罗,云裾琼珮老仙多。
琅璈奏罢星辰隐,永夜如闻不二歌。
张春拘三官庙作《不二歌》书影
三官庙,即景佑宫,道教寺院。沈阳地区有遗址可循的道教宫观是建于元至正十二年(1352年) 的城隍庙。明代沈阳中卫城内外又建有景佑宫、斗姆宫、关岳庙等。景佑宫建在盛京旧宫东侧,因其庙中供奉天、地、水三神,故人们又称其为三官庙、三元庙。按道经说法,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以三官配三元,即上元天官,中元地官,下元水官。
三官庙在盛京诸多庙宇中,并没什么重要地位,但在清初,前后曾在三官庙里发生两件大事,与张春、洪承畴有关,给三官庙增添了一层厚厚的油彩。
张春,即函可诗《三官庙》副题“张公旧住处”所言“张公”。明陕西同州(今陕西大荔县) 人,天启进士,累官至永平兵备道,大仆寺少卿。崇祯四年(后金天聪五年,1631年) 八月,皇太极亲率大军围攻明大凌河城,大凌河城守将祖大寿向朝廷求援,朝廷派张春为监军,带领总兵吴襄等马步兵四万余人前来大凌河增援,欲解祖大寿之困。明清双方激战于距城十五里处,张春营首先被后金兵攻破,吴襄等人竟丢下张春不顾,未曾接战便逃之夭夭。致使张春等明将十三员被后金兵生俘。当张春被押到皇太极面前时,众人都跪地求饶,唯张春挺立不跪,惹怒皇太极,拿起弓箭便想射死他,但代善上前阻止,皇太极便把张春押回沈阳。
张春被押到沈阳后,仍拒不投降。不肯剃发、更衣。皇太极只好把他押在三官庙内与白喇嘛同住,以便软化。但其余被俘官员都投降了后金,张春却始终坚持气节,不改衣冠,忠于明朝。张春被关押了十二年,于崇德八年(1643年) 病逝于三官庙内。皇太极敬佩其对明朝廷的忠贞,人格的高尚,命人将张春葬于辽阳的喇嘛园,成全了一位明朝忠臣的心愿。
崇德七年(1642年) 二月,在明清松锦会战中被俘的明臣洪承畴也被关押在三官庙内。洪承畴是明蓟辽总督,当皇太极率军围困锦州城时,他奉命率统领吴三桂等八位总兵,十三万兵马前来救援。皇太极认识到这是明清在山海关外的一次生死决战,一方面鼓舞士气,一方面调动清军把洪承畴援军分别包围在锦州外的松山、杏山、塔山等孤立据点内,各个击破,不久在松山城内生擒了洪承畴。被押回盛京的洪承畴,开始表示决不投降,只求一死。但经过皇太极精心谋划,屡屡劝降,洪承畴终于意志动摇,背明降清。皇太极为此高兴地说:
“朕得一引兵进入中原的引路人。”他说得没错,洪承畴降清后,为清兵入主中原,尤其是镇压、安抚江南抗清军民,作了重大贡献,受到清廷的赏识。但洪承畴的忠贞、人品却受到人们的指责,清代修国史时把他列入贰臣传中,昭示其叛明降清的真容。
盛京的三官庙中,记载下张春、洪承畴两个人的不同表现和不同品格,也使这庙堂在人们记忆中发挥着警示与启迪作用。
到了乾隆年间,乾隆帝在维修、扩建盛京旧宫时,命令把三官庙(即景佑宫) 移到德盛门(大南门) 内新址,辟出原址,修建了清皇家太庙。
清代康熙帝迄道光帝十一次东巡时,都曾到三官庙“瞻礼”,并多次以诗咏景佑宫,我想既是对道教的一种尊崇,也包含着对发生在庙中的一段历史的回顾吧?
函可于顺治五年便流放至盛京,当他去过旧宫东侧,尚未搬迁的三官庙(景佑宫),听过前辈讲起张春的故事,“惺惺惜惺惺”,自会对“张公”发出由衷的敬佩,以诗记之自在情理之中了。
诗的前两句写三官庙的环境与盛况。“宫阙崔嵬近大罗”,“宫阙”,这里指三官庙西的皇宫,“大罗”,即“大罗天”,道家所谓天之最高处。“云裾琼珮老仙多”,是写三官庙里道士“云裾琼珮”,仙家不少。这里说“老仙多”也是一语双关,即说庙里道士仙家不少,也在说像“张公”这样有仙骨仙气的人居住过,使仙家更多。后两句,则含蓄地写对“张公”张春的崇仰与怀念。“琅璈奏罢星辰隐”句,“琅璈”,是古乐曲名,《汉武帝内传》云:“王母命女弹八琅之璈,吹云和之曲。”而函可在这里隐喻张春代后金向明廷上的请和奏疏。张春在被羁押于三官庙期间,虽始终坚持气节,却关心着明清间的战与和,他认为双方议和“有益国家”,于是多次为后金(清) 和明朝议和“上书请款”。“星辰隐”,指张春逝世。“永夜如闻不二歌”句中“永夜”即“长夜”,“不二歌”,指张春在被羁留期曾作《不二歌》。函可在《与希焦二道者夜谈漫记》诗中有“三读不二歌,声声噎寒钟”之句,可知其诗感人之深。这两句函可将对张春的追思与怀念写得优美深情——张公啊,你在三官庙为追求明清议和的努力,像优美的乐曲回响过之后你自己也悄然隐去了,但你的精神永存,就像在这里我们长夜聆听着你的《不二歌》!一首借物咏怀,张扬正气的小诗被函可写得韵味盎然,感人肺腑。
函可以诗在盛京文坛享有盛誉。由于他的进驻也使慈恩寺成了盛京乃至辽沈的著名佛教寺院。
慈恩寺大雄宝殿
慈恩寺于清初天聪二年(1628年) 在德盛门(大南门) 外始建。
初由惠清和尚到沈阳城后化缘募捐建起,供奉佛祖释迦牟尼佛像,僧人不多,香火也不旺。自顺治初年,函可和尚带四名门徒,被清廷流放住进慈恩寺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函可以慈恩寺为宣扬佛法的道场,说佛讲法,名声日盛。他还被邀到辽阳、千山佛家寺庙说法。与此同时,他在与盛京文人频繁交往中,倡议与诗友仿江南士子结社风气,成立冰天社,作诗吟唱,使盛京文苑为之一震,成为当年辽沈文坛一大盛事。有人统计,与函可交往的文人有左懋泰、左昕生、李裀、魏琯、李呈祥、郝浴、陈掖臣、陈之遴、孙旸等二十余人,这些人大多数是清廷“谪戍之人”,与函可同为谪客,心性相同, 皆有家乡万里、异乡遇知音之感,结成诗社后,更推动了盛京文坛的活跃。
慈恩寺有了函可这位流人僧人,讲法、咏诗,一时成了盛京宗教、文化活动一处热点,使慈恩寺也声名远扬。到清末,慈恩寺已发展成为沈阳最大的佛教寺庙。迄今成为沈阳一处著名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