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邶风.燕燕》是一首
《燕燕》,《诗经》中极优美的抒情篇章,中国诗史上最早的送别之作。论艺术感染力,宋代许顗赞叹为“真可以泣鬼神!”(《彦周诗话》)论影响地位,王士禛推举为“万古送别之祖”(《带经堂诗话》)。吟诵诗章,体会诗意,临歧惜别,情深意长,实令人怅然欲涕。
然而,诗中的送者和被送者究属何人,却众说纷纭。这对理解诗意颇为关键,必须首先明确。《毛诗序》曰:“《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郑笺进而认为“归妾”就是陈女戴妫(ɡuī)。《列女传·母仪篇》则认为这是卫定姜之子死后,定姜送其子妇归国的诗。魏源《诗古微》调和上述两种说法,以为这是卫庄姜于卫桓公死后送桓公之妇大归于薛的诗。其中,《毛序》“卫庄姜送归妾”说,影响至今。今人解说《燕燕》者,也往往立足本事,一一比附。其实,“送归妾”之说,既与《史记·卫世家》所载史实不尽相符,也与古代妻妾尊卑之礼有违。宋代王质《诗总闻》因此提出质疑,并认为当是“兄送其妹出嫁”。清人崔述《读风偶识》申述其说:“余按此篇之文,但有惜别之意,绝无感时悲遇之情。而诗称‘之子于归’者,皆指女子之嫁者言之,未闻有称大归为‘于归’者。恐系卫女嫁于南国而其兄送之之诗,绝不类庄姜、戴妫事也。”崔氏据诗篇内容分析其作者,精当有理。笔者认为当从此说,即卫君送其妹远嫁南国。或以为,《燕燕》缠绵悱恻,不类兄妹,而似情人,此见与诗篇末章不合,也对上古民俗未能详熟。文化人类学证明:血亲关系在上古民族中起着决定性作用。而华夏先民特别重视血缘根基,所谓血亲重于姻亲,天伦先于人伦。因此,《燕燕》的惜别之情,如果说出现在妻妾之间是不太可能的,那么,出现在兄长与女弟之间是完全可信的。
现在,我们以审美的心态来欣赏这首曾使童年的王士禛“枨触欲涕”的万古送别佳作。全诗四章,前三章重章渲染惜别情境,后一章深情回忆被送者的美德。抒情深婉而语意沉痛,写人传神而敬意顿生。
前三章开首以飞燕起兴:“燕燕于飞,差池其羽”,“颉之颃之”,“下上其音”。《朱子语类》赞曰:“譬如画工一般,直是写得他精神出。”你看,阳春三月,群燕飞翔,蹁跹上下,呢喃鸣唱。然而,诗人用意不只是描绘一幅“春燕试飞图”。而是以燕燕双飞的自由欢畅,来反衬同胞别离的愁苦哀伤。此所谓“譬如画工”又“写出精神”。明代陈舜百《读风臆补》曰:“‘燕燕’二语,深婉可诵,后人多许咏燕诗,无有能及者。”不可及处,正在于兴中带比,以乐景反衬哀情,故而“深婉可诵”。
接着点明事由:“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父亲已去世《下文可证》,妹妹又要远嫁,同胞手足今日分离,“别时容易见时难”(南唐李煜《浪淘沙》),此情此境,依依难别。“远于将之”、“远送于南”,相送一程又一程,更见离情别绪之黯然。
然而,千里相送,总有一别。远嫁的妹妹终于遽然而去,深情的兄长仍依依难舍。于是出现了最感人的情境:“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伫立以泣”、“实劳我心”。先是登高瞻望,虽车马不见,却行尘时起;后是瞻望弗及,唯伫立以泣,伤心思念。真是兄妹情深,依依惜别,缠绵悱恻,鬼神可泣。前人对此,极为称赞。清人陈震《读诗识小录》说:“哀在音节,使读者泪落如豆,竿头进步,在‘瞻望弗及’一语。”以“瞻望弗及”的动作情境,传达惜别哀伤之情,不言怅别而怅别之意溢于言外,这确为会心之言。
这三章重章复唱,既易辞申意,又循序渐进,且乐景与哀情相反衬;从而把送别情境和惜别气氛,表现得深婉沉痛,不忍卒读。
为何兄长对女弟如此依依难舍?四章由虚而实,转写被送者。原来二妹非同一般,她思虑切实而深长,性情温和而恭顺,为人谨慎又善良,正是自己治国安邦的好帮手。你看,她执手临别,还不忘赠言勉励:莫忘先王的嘱托,成为百姓的好国君。这一章写人,体现了上古先民对女性美德的极高评价。在写法上,先概括描述,再写人物语言;静中有动,形象鲜活。而四章在全篇的结构上也有讲究,前三章虚笔渲染惜别气氛,后一章实笔刻画被送对象,采用了同《采苹》相似的倒装之法。
《燕燕》之后,“瞻望弗及”和“伫立以泣”成了表现惜别情境的原型意象,反覆出现在历代送别诗中。“伫立以泣”的“泪”,成为别离主题赖以生发的艺术意象之一。谢翱《秋社寄山中故人》“燕子来时人送客,不堪离别泪湿衣”,可谓对《燕燕》诗境最简当的概括。“瞻望弗及”的惜别情境,则被历代诗人化用于不同的送别诗中。如李白用于朋友惜别,苏轼用于兄弟惜别,张先用于情侣惜别,何景明《河水曲》“君随河水去,我独立江干”似刻画夫妇惜别(参阅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燕燕》,确为万古送别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