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诗歌的关系

杨犁民?

我和诗歌的关系总体来说,是一种私人化的关系。这种关系就是一种你知道我知道他不知道的关系;这种关系就是一种知道的知道不知道的不知道,但又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

我和诗歌的关系是相互遇见的关系。诗歌是一种本来存在。无论你写与不写,诗歌就在那里。诗人与诗歌之间只是一种遇见。这种遇见带有某种宗教的性质和意义。或者说,只有具有诗歌慧根的人,才能完成这种遇见。诗歌不是创作,也不是创造,只有诗歌写作和诗歌文本才是创作和创造,诗歌本身不是,诗歌本身就在那里,不需要创作、创造。诗歌的相遇是一种心灵的相遇,在相遇的那一刻,诗歌就已经完成。诗歌文本和诗歌创作,只是通过文字把那一刻的相遇记录下来而已。诗歌文本只是诗歌的画皮。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因此,作为文本的诗歌,只是我们心灵诗歌的引路人、导航图,带领我们去发现诗歌、抵达诗歌,它让诗歌更近的同时又让诗歌更加遥远。诗歌的迷恋之处就在于,你可以无限接近,却永远达不到。而诗歌与诗人相遇,使诗歌得以呈现,得以显形,得以找到本我,使诗歌得以成为诗歌。

我和诗歌的关系是相互完成的关系。诗歌是另一种世界观。诗歌使我之为我,非我之为非我。我写下诗歌,使诗歌成为了我之诗歌。如果没有诗歌,我将是另一个我。如果没有诗歌,我的人生将是另外一种人生。诗歌建立了我的价值谱系和精神图腾。从内部开掘了我,发现了我,拓展了我思维的疆界,确立了我与世界的关系,建立了我与万物的联系。如果我不写诗歌,那些与另一个人相遇的诗歌,将是另一种诗歌。如果我不写诗歌,那些与另一个人相遇的诗歌,将是另外一种诗歌文本,将改变诗歌的文本命运。而我使我之诗歌带上了鲜明的血胎印记,使诗歌有了自己的血肉父母。我笑起来的酒窝,诗歌也有一个;我身上长痣的地方,诗歌也有一颗。

我和诗歌的关系是相互救赎的关系。诗歌伤害了我,同时又不声不响地治愈着我。我害怕诗歌长出白发,就像我害怕自己的妻子长出白发一样。我伤害了诗歌,我使诗歌变得粗糙,我把诗歌从诗歌那里挖掘出来,其实,是让诗歌离开了诗歌,让诗歌走出自己成为了文字的分行。诗歌从诞生那一刻起,就是世间流浪的孤儿,我活着的时候,没有照看过它们,我死了,也只有纸张养活它们。它的命是它自己的,也是时间和大众交给它的。我和诗歌相濡以沫,互相伤害,又互相安慰;互相惩罚,又互相救赎。我走在诗歌的道路上,就像山羊走在钢丝上,深渊迷人,不能回头,步步惊心,万劫不复。我和诗歌,互相标定了彼此在宇宙中的坐标。诗歌的苍穹,遥远又清晰,危险又美丽。

存在之思的诗化表达

——读杨犁民的《把我用旧的人》

毕光明?

苗族作家杨犁民的散文,偏重于哲学思考,主要是对生命的本体即存在的追问。当这样的哲思在有限的篇幅里以精致的语言加以表述时,其文本就兼容了诗与散文的特性,既是高度个性化的自我言说,又具有超越现实生活感受的精神内蕴。《把我用旧的人》就是这样一组具有文体创新意义的散文诗。

散文写作需要在行文中不断地提起我自己,而诗歌创作是抒情主人公不断地在吟唱中现身。《把我用旧的人》全部的关切就在于“我”。“我”被关切,正是存在主义的思想取向。没有被关切的“我”未必存在,只有意识到自我,人才是存在的。也正因为意识对存在具有超越性,所以,存在先于本质。杨犁民的这组散文诗,自然不是有意地去对某一类存在主义理论加以诗化的阐释,而是他在生存中感受到了生的困惑。存在主义者提出的问题,并不只是理论家对于人的本质有了发现,而是具有反思能力的人对自我处境的认知与审察。现代诗人更富于内省精神,在他们的内在视境中,自我的现代性处境必然凸显,“我在哪里”、“我是不是我”这样的问题自然而然会被提出来,因为反思乃是现代诗人的思维特性。“把我用旧”是一种有些奇怪的说法,但在现象学意义上,它正是对人的存在本质的还原,意味着人的主体性并非自己可以确立——它无法单方面确立,而只能在双边关系即人与他人、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关系中确立。《把我用旧的人》的戏剧性就来自这里,它需要不断地从自我与他人、身体与灵魂、生与死等等这些矛盾关系中来寻找存在的真义。

对存在的自觉,必然伴随身份的焦虑。“每个人都在用一生的时间,努力做好我。而事实是,到头来,每一个人最终都活成了别人。”(《身份》)诗人悟到的是一个普遍性的,但并非人人都意识到的事实,其间一个隐在的悲剧是:“理论上,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你。因此,在你之外,还存在着无数个你。”(《身份》)所以,人在这个世界上,被人设所固定,只能按照剧本演出,人的所作所为并非全是出于本意,作为社会人,每个人都逃不脱他人对你的定义,等于人都得被他人所用(而归根到底也是为自己所用)。社会就是个体存在的场域:“作为自然的人,我们活在身体里,作为社会的人,我们活在身份里;我们用嘴巴吃饭,也用嘴巴说话。”“吃饭支撑我们的身体,说话支撑我们的身份。社会就是各种经纬线组成的坐标,标识出我们每个人的身份和位置。”在这里,“身体”和“身份”的关系,“身份”和“社会”的关系,得到了充分地揭示,其内在的逻辑性反映的是人与他人及社会的辩证关系,也是存在的实景。它也告诉我们,人的存在基于一种处境,并产生无可规避的后果:“每一个我,对于别人来说,都是他人。但事实上,我们从来也没有活过自我。因为我,是依托他人才得以存在的。是靠他人来指认的,是靠他人来评价的,也是靠他人来命名的。”“没有他人,‘我’是否存在?这是个问题。”(《爱我的人,都是把我用旧的人》)看上去,这是在说理,但由于它所揭示的是无可克服的冲突,而这种冲突已被习以为常,导致存在的遗忘,因而它通过语言实现的戏剧化出场就产生了很强的诗性。而对存在的原理进行诗化的表述,恰是《把我用旧的人》的艺术价值之所在。

“孤独”是存在之思的又一个重要命题。《与天地精神往来》这一章就是从“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这一判断出发,对人被抛到世界上的孤独处境进行了诗性的言说:

从身体意义上来看,每个人都居住在自己的身体里。

从时间意义上来看,每个人都居住在生和死之间。这是一段只可以属于自己的旅途。虽人海茫茫,毕竟没有人同来同往。你必须一条路,走到天黑。

从精神意义上来看,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精神世界。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头脑中,一个人并不能完全进入另一个人的精神空间。

你来的地方,和去的地方,都是无尽的未知。

…… 

所以,人的一生,都在和孤独作战。

这样的表达,代表着杨犁民散文诗写作的思想和艺术水准,有超越世俗生存的发现和对存在的担当,也有对语言艺术的自觉和在平淡中求精到的努力。诗人所找到的对抗孤独的方式,来自文化传统的深处,说明消极的处世态度从另一个角度看实乃更为积极。“多数时候,我们宁愿守着寂寞。”(《你走后,院里的月季开了》)这种选择可视为艺术赋予生命的力量。

对生与死的探究,也是存在之思的重要一维。在存在主义者看来,死亡是人生的最后归宿,是生命的极限,它于个人的存在就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赶路》把人生比作赶路,“生和死,构成生命的两端”。《登临》更是集中讨论这一话题。“死亡是无法阻止的。”“死亡推动着死,也推动着生。”“个体生命不断地生死,换来了集体生命的生生不息。由此,人类得以延续。”诗篇勾画了人类生死相替的一幅图景,指出了生命个体置于其间的被动性,同时也预留出了存在的可能性。如果说与之相关的《伐木》,写的是地域文化中人对死亡的一种态度,那么,《迷雾》和《阳台》等篇什说的则是,既然生命是个有限的过程,那么,超越和飞升就是人的精神应有的姿态。《在一条无名河上》更是用隐喻的手法,暗示出生命在长流不息的文化与价值之河里洗沐并有望得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