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赏析

浴着光辉的母亲

在公***汽车上,看见一个母亲不断疼惜呵护弱智的儿子,担心着儿子第一次坐公***

汽车受到惊吓。

“宝宝乖,别怕别怕,坐车车很安全。”——那母亲口中的宝宝,看来已经是十几

岁的少年了。

乘客们都用非常崇敬的眼神看着那浴满爱的光辉的母亲。

我想到,如果人人都能用如此崇敬的眼神看自己的母亲就好了,可惜,一般人常常

忽略自己的母亲也是那样充满光辉。

那对母子下车的时候,车内一片静默,司机先生也表现了平时少有的耐心,等他们

完全下妥当了,才缓缓起步,开走。

乘客们都还向那对母子行注目礼,一直到他们消失于街角。

我们为什么对一个人完全无私的溶人爱里会有那样庄严的静默呢?原因是我们往往

难以达到那种完全溶人的庄严境界。

完全的溶入,是无私的、无我的,无造作的,就好像灯泡的钨丝突然接通,就会点

亮而散发光辉。

就以对待孩子来说吧!弱智的孩子在母亲的眼中是那么天真、无邪,那么值得爱怜,

我们自己对待正常健康的孩子则是那么严苛,充满了条件,无法全心地爱怜。

但愿,我们看自己孩子的眼神也可以像那位母亲一样,完全无私、溶入,有一种庄

严之美,充满爱的光辉。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不孝的孩子

在机场遇到一位老先生,他告诉我要搬去大陆定居了。

“为什么呢?”

秤说,他在台湾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本来都很好的,自从他找到大陆的儿子之

后,就变得非常不孝。

“为什么呢?”

“因为,担心大陆的儿子也来抢我的遗产嘛!其实我还没有死,哪里有遗产呢!”

看到老先生蹒跚上飞机,我想到,难道我们长大成人,还只想到向父母要什么,没

想到能给老人家什么吗?

再想到大陆的儿子是台湾儿女的大哥,就是父亲的财产分一份给他又怎么样?何况

父亲还没有死,财产还不知道怎么分呢!

那为自己儿女不孝而哀叹的老人告诉我:“有时候想想,既然这么不孝,连一毛钱

也不要留给他们。”然后他苦笑着说:“我也不会真的那样做,总是自己的孩子嘛!”

他避居大陆,只是希望避免台湾的子女每次看他就生起一次怨恨。

唉!我多么希望这世间的子女都能体贴父母的心呀!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浴着光辉的母亲

在公***汽车上,看见一个母亲不断疼惜呵护弱智的儿子,担心着儿子第一次坐公***

汽车受到惊吓。

“宝宝乖,别怕别怕,坐车车很安全。”——那母亲口中的宝宝,看来已经是十几

岁的少年了。

乘客们都用非常崇敬的眼神看着那浴满爱的光辉的母亲。

我想到,如果人人都能用如此崇敬的眼神看自己的母亲就好了,可惜,一般人常常

忽略自己的母亲也是那样充满光辉。

那对母子下车的时候,车内一片静默,司机先生也表现了平时少有的耐心,等他们

完全下妥当了,才缓缓起步,开走。

乘客们都还向那对母子行注目礼,一直到他们消失于街角。

我们为什么对一个人完全无私的溶人爱里会有那样庄严的静默呢?原因是我们往往

难以达到那种完全溶人的庄严境界。

完全的溶入,是无私的、无我的,无造作的,就好像灯泡的钨丝突然接通,就会点

亮而散发光辉。

就以对待孩子来说吧!弱智的孩子在母亲的眼中是那么天真、无邪,那么值得爱怜,

我们自己对待正常健康的孩子则是那么严苛,充满了条件,无法全心地爱怜。

但愿,我们看自己孩子的眼神也可以像那位母亲一样,完全无私、溶入,有一种庄

严之美,充满爱的光辉。

与父亲的夜谈

我和父亲觉得互相了解和亲近,是在我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

有一次,我随父亲到我们的林场去住,我和父亲睡在一起,秉烛夜谈。父亲对我谈

起他青年时代如何充满理想,并且只身到山上来开辟四百七十甲的山地,

他说:“就在我们睡的这张床下,冬天有许多蛇爬进来盘着冬眠,半夜起来小便,

都要踞着脚才不会踩到蛇。”

父亲告诉我:“年轻人最重要的就是打拼和勇气。”

那一夜,我和父亲谈了很久很久,才沉沉睡去。

醒来后我非常感动,因为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和父亲单独谈超过一小时的话,更

不要说睡在一起了。

在我们的父母亲那一代,由于他们受的教育不多,加上中国传统和日本教育使他们

变得严肃,不善于表达感情,往往使我们有代沟,不能互相了解和亲近。

经过三四十年的努力,这一代的父母较能和子女亲近了,却因为事情更繁忙,时间

更少了。

从高中时代到现在已经二十几年了,我时常怀念起那与父亲秉烛夜谈的情景,可惜

父亲已经过世,我再也不会有那种幸福了。

我们应该时常珍惜与父母、与子女亲近的时间,因为好时光稍纵即逝!

分到最宝贵的妈妈

一位朋友从国外赶回来参加父亲的丧礼,因为他来得太迟,家产已经被兄弟分光了。

朋友对我说:“在我还没有回家以前,我的兄弟把家产都分光了,他们什么也没有

留给我,分给我的只是我们惟一的妈妈。”

朋友说着说着,就在黑暗的房子里哭泣起来,朋友在国外事业有成,所以他不是为

财产哭泣,而是为兄弟的情义伤心。

我安慰朋友说:“你能分到惟一的妈妈是最大的福报呀!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

多人愿意舍弃所有的财富,只换回自己的妈妈都不可得呀!”朋友听了,欢喜地笑了。

我说:“要是你的兄弟连惟一的妈妈也不留给你,你才是真的惨呢!”

小猴子种豆子

在森林里,住着一群猴子。

有一天,一个猎人到森林中打猎,所有的动物听见猎人的脚步声都四散奔逃,那一

群猴子也跟着其他动物往森林的内部逃去。

只有一只小猴子躲在树上,没有逃走。它在树丛中看着猎人,感觉到那个猎人多么

高贵,身上没有会长虱子的毛,还穿着虎豹的皮袍,手里拿着弓箭,多么的英俊威武!

而且所有的动物看到他都立刻逃走,多么的勇猛伟大!

“唉呀!人是多么高贵呀!我不要再作猴子了,我要学作人。”

于是,小猴子慢慢的从森林里移出来,住在森林的边缘,这时它感觉人是多么幸福,

住在有灯的房屋,而猴子只能住在黑暗的森林;人站着是多么高贵,猴子却只能蹲着走;

小猴子一定要学会作人的决心。

它每天都跑到森林外面观察人的动作和生活。

它看到人走路,就学着人的样子走路。

看到人耕田,就学着耕田的样子。

看到人笑,它也咧开嘴笑。

这只小猴子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是猴子,一天不看到人,就觉得很寂寞,只要看到人,

就高兴的走到人的旁边,摹仿人的动作。

森林边缘的人们看到这小猴子很可爱,都很喜欢它,每天带东西来喂它,看到它学

作人,也很高兴的讨论着:“这个世界有很多人已经不像人了,你看看,这小猴子竟有

作人的心,真是难得!”

他们用手抚摸小猴子的头说:“你愈来愈像人了。”

和小猴子坐在一起谈天。

牵小猴子的手跳舞。

远远看去,小猴子真像一个人。

小猴子也觉得自己除了不会说话,和人没有什么不同了。

有一天,农人到田里种豆子,小猴子也学人抓一把豆子要种在田里,可是它不小心

掉了一颗豆子,就把手里的一把豆子丢了,去找那颗掉了的豆子,它没有找到丢掉的豆

子,可是回来的时候,发现别的豆子也被鸟雀吃光了。

农人看了都哈哈大笑的说:“到底,猴子还是猴子。”

小猴子听了很伤心,才悟到自己是一只猴子,于是跑回森林找它的同伴,可是它的

动作太像人,同伴已经完全不认识它了。

鸳鸯香炉

一对瓷器做成的鸳鸯,一只朝东,一只向西,小巧灵动,仿佛刚刚在天涯的一角交

会,各自轻轻拍着羽翼,错着身,从水面无声划过。

这一对鸳鸯关在南京东路一家宝石店中金光闪烁的橱窗一角,它鲜艳的色彩比珊瑚

宝石翡翠还要灿亮,但是由于它的游姿那样平和安静,竟仿若它和人间全然无涉,一直

要往远方无止尽的游去。

再往内望去,宝石店里供着一个小小的神案,上书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晨香还未

烧尽,烟香镣绕,我站在橱窗前不禁痴了,好像鸳鸯带领我,顺着烟香的纹路游到我童

年的梦境里去。

记得我还未识字以前,祖厅神案上就摆了一对鸳鸯,是瓷器做成的檀香炉,终年氤

氲着一楼香烟,在厅堂里绕来绕去,檀香的气味仿佛可以勾起人沉深平和的心胸世界,

即使是一个小小孩儿也被吸引得意兴飘飞。我常和兄弟们在厅堂中嬉戏,每当我跑过香

炉前,闻到檀香之气,总会不自觉地出了神,呆呆看那一缕轻淡但不绝的香烟。

尤其是冬天,一缕直直飘上的烟,不仅是香,甚至也是温暖的象征。有时候一家人

不说什么,夜里围坐在香炉前面,情感好像交融在炉中,并且烧出一股淡淡的香气了。

它比神案上插香的炉子让我更深切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温暖。

最喜欢夏日夜晚,我们围坐听老祖父说故事,祖父总是先慢条斯理地燃了那个鸳鸯

香炉,然后坐在他的藤摇椅中,说起那些还流动血泪声香的感人故事。我们依在祖父膝

前张开好奇的眼眸,倾听祖先依旧动人的足音响动,愈到星空夜静,香炉的烟就直直升

到屋梁,绕着屋梁飘到庭前来,一丝一丝,萤火虫都被吸引来,香烟就像点着萤火虫尾

部的光亮,一盏盏微弱的灯火四散飞升,点亮了满天的向往。

有时候是秋色萧瑟,空气中有一种透明的凉,秋叶正红,鸳鸯香炉的烟柔软得似蛇

一样升起,烟用小小的手推开寒凉的秋夜,推出一扇温暖的天空。从潇湘的后院看去,

几乎能看见那一对鸳鸯依偎着的身影。

那一对鸳鸯香炉的造型十分奇妙,雌雄的腹部连在一起,雄的稍前,雌的在后。雌

鸳鸯是铁灰一样的褐色,翅膀是绀青色,腹部是白底有褐色的浓斑,像褐色的碎花开在

严冬的冰雪之上,它圆形的小头颅微缩着,斜依在雄鸳鸯的肩膀上。

雄鸳鸯和雌鸳鸯完全不同,它的头高高仰起,头上有冠,冠上是赤铜色的长毛,两

边彩色斑谰的翅翼高高翘起,像一个两面夹着盾牌的武士。它的背部更是美丽,红的、

绿的、黄的、白的、紫的全开在一处,仿佛春天里怒放的花园,它的红嘴是龙吐珠,黑

眼是一朵黑色的玫瑰,腹部微芒的白点是满天星。

那一对相偎相依的鸳鸯,一起栖息在一片晶莹翠绿的大荷叶上。

鸳鸯香炉的腹部相通,背部各有一个小小的圆洞,当檀香的烟从它们背部冒出的时

候,外表上看像是各自焚烧,事实上腹与腹间互相感应。我最常玩的一种游戏,就是在

雄鸳鸯身上烧了檀香,然后把雄鸳鸯的背部盖起来,烟与香气就会从雌鸳鸯的背部升起;

如果在雌鸳鸯的身上烧檀香,盖住背部,香烟则从雄鸳鸯的背上升起来;如果把两边都

盖住,它们就像约好的一样,一瞬间,檀香就在腹中灭熄了。

倘若两边都不盖,只要点着一只,烟就会均匀的冒出,它们各生一缕烟,升到中途

慢慢氤氲在一起,到屋顶时已经分不开了,交缠的烟在风中弯弯曲曲,如同合唱着一首

有节奏的歌。

鸳鸯香炉的记忆,是我童年的最初,经过时间的洗涤愈久,形象愈是晶明,它几乎

可以说是我对情感和艺术向往的最初。鸳鸯香炉不知道出于哪一位匠人之手,后来被祖

父购得,它的颜色造型之美让我明白体会到中国民间艺术之美;虽是一个平凡的物件,

却有一颗生动灵巧的匠人心灵在其中游动,使香炉经过百年都还是活的一般。民间艺术

之美总是平凡中见真性,在平和的贞静里历百年还能给我们新的启示。

关于情感的向往,我曾问过祖父,为什么鸳鸯香炉要腹部相连?祖父说:

鸳鸯没有单只的。鸳鸯是中国人对夫妻的形容。夫妻就像这对香炉,表面各自独立,

腹中却有一点心意相通,这种相通,在点了火的时候最容易看出来。

我家的鸳鸯香炉每日都有几次火焚的经验,每经一次燃烧,那一对鸳鸯就好像靠得

更紧。我想,如果香炉在天际如烽火,火的悲壮也不足以使它们殉情,因为它们的精神

和象征立于无限的视野,永远不会畏怯,在火炼中,也永不消逝。比翼鸟飞久了,总会

往不同的方向飞,连理校老了,也只好在枝桠上无聊的对答。鸳鸯香炉不同,因为有火,

它们不老。

稍稍长大后,我识字了,识字以后就无法抑制自己的想像力飞奔,常常从一个字一

个词句中飞腾出来,去找新的意义。“鸳鸯香炉”四字就使我想像力飞奔,觉得用“鸳

鸯”比喻夫妻真是再恰当不过,“鸳”的上面是“怨”,“鸯”的上面是“央”。

“怨”是又恨又叹的意思,有许多抱怨的时刻,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刻,甚至也有

很多苦痛无处诉的时刻。“央”是求的意思,是诗经中说的“和铃央央”的和声,是有

求有报的意思,有许多互相需要的时刻,有许多互相依赖的时刻,甚至也有很多互相怜

惜求爱的时刻。

夫妻生活是一个有颜色、有生息、有动静的世界,在我的认知里,夫妻的世界几乎

没有无怨无尤幸福无边的例子,因此,要在“怨”与“央”间找到平衡,才能是永世不

移的鸳鸯。鸳鸯香炉的腹部相通是一道伤口,夫妻的伤口几乎只有一种药,这药就是温

柔,“怨”也温柔,“央”也温柔。

所有的夫妻都曾经拥抱过、热爱过、深情过,为什么有许多到最后分飞东西,或者

郁郁而终呢?爱的诺言开花了,虽然不一定结果,但是每年都开了更多的花,用来唤醒

刚坠入爱河的新芽,鸳鸯香炉是一种未名的爱,不用声名,千万种爱都升自胸腹中柔柔

的一缕烟。把鸳鸯从水面上提升到情感的诠释,就像鸳鸯香炉虽然沉重,它的烟却总是

往上飞升,或许能给我们一些新的启示吧!

至于“香炉”,我感觉所有的夫妻最后都要迈人“***守一炉香”的境界,久了就不

只是爱,而是亲情。任何婚姻的最后,热情总会消褪,就像宗教的热诚最后会平淡到只

剩下虔敬;最后的象征是“一炉香”,在空阔平朗的生活中缓缓燃烧,那升起的烟,我

们逼近时可以体贴地感觉,我们站远了,还有温暖。

我曾在万华的小巷中看过一对看守寺庙的老夫妇,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在晨昏

时上一炷香,以及打扫那一间被岁月剥蚀的小端。我去的时候,他们总是无言,轻轻的

动作,任阳光一寸一寸移到神案之前,等到他们工作完后,总是相携着手,慢慢左拐右

弯地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我曾在信义路附近的巷子口,看过一对捡拾破烂的中年夫妻,丈夫吃力地踩着一辆

三轮板车,口中还叫着收破烂特有的语言,妻子经过每家门口,把人们弃置的空罐酒瓶、

残旧书报一一丢到板车上,到巷口时,妻子跳到板车后座,熟练安稳的坐着,露出做完

工作欣慰的微笑,丈夫也突然吹起口哨来了。

我曾在通化街的小面摊上,仔细地观察一对卖牛肉面的少年夫妻;文夫总是自信地

在热气腾腾的锅边下面条,妻子则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清洁桌椅,一边还要蹲下腰来洗

涤油污的碗碟。在卖面的空档,他们急急地***吃一碗面,妻子一径地把肉夹给丈夫,他

们那样自若,那样无畏地生活着。

我也曾在南澳乡的山中,看到一对刚做完香菇烘焙工作的山地夫妻,依偎的***坐在

一块大石上,谈着今年的耕耘与收成,谈着生活里最细微的事,一任顽皮的孩童丢石头

把他们身后的鸟雀惊飞而浑然不觉。

我更曾在嘉义县内一个大户人家的后院里,看到一位须发俱白的老先生,爬到一棵

莲雾树上摘莲雾,他年迈的妻子围着布兜站在莲雾树下接莲雾,他们的笑声那样年少,

连围墙外都听得清明。他们不能说明什么,他们说明的是一炉燃烧了很久的香还会有它

的温暖,那香炉的烟虽弱,却有力量,它顺着岁月之流可以飘进任何一扇敞开的门窗。

每当我看到这样的景象,总是站得远远的仔细听,香炉的烟声传来,其中好像有瀑布奔

流的响声,越过高山,流过大河,在我的胸腹间奔湍。如果没有这些生活平凡的动作,

恐怕也难以印证情爱可以长久吧!

童年的鸳鸯香炉,经过几次家族的搬迁,已经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或者在另一个

少年家里的神案上,再要找到一个同样的香炉恐怕永得可得,但是它的造形、色泽,以

及在荷叶上栖息的姿势,却为时日久还是鲜锐无比。每当在情感挫折生活困顿之际,我

总是循着时间的河流回到岁月深处去找那一盏鸳鸯香炉,它是情爱最美丽的一个鲜红落

款,情爱画成一张重重叠叠交缠不清的水墨画,水墨最深的山中洒下一条清明的瀑布,

瀑布流到无止尽地方是香炉美丽明晰的章子。

鸳鸯香炉好像暗夜中的一盏灯,使我童年对情感的认知乍见光明,在人世的幽晦中

带来前进的力量,使我即使只在南京东路宝石店橱窗中,看到一对普通的鸳鸯瓷器都要

怅然良久。就像坐在一个黑忽忽的房子里,第一盏点着的灯最明亮,最能感受明与暗的

分野,后来即使有再多的灯,总不如第一盏那样,让我们长记不熄;坐在长廊尽处,纵

使太阳和星月都冷了,群山草木都衰尽了,香炉的微光还在记忆的最初,在任何可见和

不可知的角落,温暖的燃烧着。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随风吹笛

远远的地方吹过来一股凉风。

风里夹着呼呼的响声。

侧耳仔细听,那像是某一种音乐,我分析了很久,确定那是嫡子的声音,因为萧的

声音没有那么清晰,也没有那么高扬。

由于来得遥远,使我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怀疑;有什么人的笛声可以穿透广大的平野,

而且天上还有雨,它还能穿过雨声,在四野里扩散呢?笛的声音好像没有那么悠长,何

况只有简单的几种节奏。

我站的地方是一片乡下的农田,左右两面是延展到远处的稻田,我的后面是一座山,

前方是一片麻竹林。音乐显然是来自麻竹林,而后面的远方仿佛也在回响。

竹林里是不是有人家呢?小时候我觉得所有的林间,竹林是最神秘的,尤其是那些

历史悠远的竹林。因为所有的树林再密,阳光总可以毫无困难的穿透,唯有竹林的密叶,

有时连阳光也无能为力;再大的树林也有规则,人能在其间自由行走,唯有某些竹林是

毫无规则的,有时走进其间就迷途了。因此自幼,父亲就告诉我们“逢竹林莫人”的道

理,何况有的竹林中是有乱刺的,像刺竹林。

这样想着,使我本来要走进竹林的脚步又迟疑了,在稻田田硬坐下来,独自听那一

段音乐。我看看天色尚早,离竹林大约有两里路,遂决定到竹林里去走一遭——我想,

有音乐的地方一定是安全的。

等我站在竹林前面时,整个人被天风海雨似的音乐震摄了,它像一片乐海,波涛汹

涌,声威远大,那不是人间的音乐,竹林中也没有人家。

竹子的本身就是乐器,风是指挥家,竹于和竹叶的关系便是演奏者。我研究了很久

才发现,原来竹子洒过了小雨,上面有着水渍,互相摩擦便发生尖利如笛子的声音。而

上面满天摇动的竹叶间隙,即使有雨,也阻不住风,发出许多细细的声音,配合着竹子

的笛声。

每个人都会感动于自然的声音,譬如夏夜里的蛙虫鸣唱,春晨雀鸟的跃飞歌唱,甚

至刮风天里涛天海浪的交响。凡是自然的声音没有不令我们赞叹的,每年到冬春之交,

我在寂静的夜里听到远处的春雷乍响,心里总有一种喜悦的颤动。

我有一个朋友,偏爱蝉的歌唱。孟夏的时候,他常常在山中独座一日,为的是要听

蝉声,有一次他送我一卷录音带,是在花莲山中录的蝉声。送我的时候已经冬天了,我

在寒夜里放着录音带,一时万蝉齐鸣,使冷漠的屋宇像是有无数的蝉在盘飞对唱,那种

经验的美,有时不逊于在山中听蝉。

后来我也喜欢录下自然的声籁,像是溪水流动的声音,山风吹抚的声音,有一回我

放着一卷写明《溪水》的录音带,在溪水琤琮之间,突然有两声山鸟长鸣的锐音,盈耳

绕梁,久久不灭,就像人在平静的时刻想到往日的欢愉,突然失声发出欢欣的感叹。

但是我听过许多自然之声,总没有这一次在竹林里感受到那么深刻的声音。原来在

自然里所有的声音都是独奏,再美的声音也仅弹动我们的心弦,可是竹林的交响整个包

围了我,像是百人的交响乐团刚开始演奏的第一个紧密响动的音符,那时候我才真正知

道,为什么中国许多乐器都是竹子制成的,因为没有一种自然的植物能发出像竹子那样

清脆、悠远、绵长的声音。

可惜的是我并没有能录下竹子的声音,后来我去了几次,不是无雨,就是无风,或

者有风有雨却不像原来配合得那么好。我了解到,原来要听上好的自然声音仍是要有福

分的,它的变化无穷,是每一刻全不相同,如果没有风,竹子只是竹于,有了风,竹于

才变成音乐,而有风有雨,正好能让竹子摩擦生籁,竹子才成为交响乐。

失去对自然声音感悟的人是最可悲的,当有人说“风景美得像一幅画”时,境界便

低了,因为画是静的,自然的风景是活的、动的;而除了目视,自然还提供各种声音,

这种双重的组合才使自然超拔出人所能创造的境界。世上有无数艺术家,全是从自然中

吸取灵感,但再好的艺术家,总无法完全捕捉自然的魂魄,因为自然是有声音有画面,

还是活的,时刻都在变化的,这些全是艺术达不到的境界。

最重要的是,再好的艺术一定有个结局。自然是没有结局的,明白了这一点,艺术

家就难免兴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寂寞之感。人能绘下长江万里图令人

动容,但永远不如长江的真情实景令人感动;人能录下蝉的鸣唱,但永远不能代替看美

丽的蝉在树梢唱出动人的歌声。

那一天,我在竹林里听到竹子随风吹笛,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我走出竹林,夕

阳已徘徊在山谷。雨已经停了,我却好像经过一场心灵的沐浴,把尘俗都洗去了。

我感觉到,只要有自然,人就没有自暴自弃的理由。

——一九八三年五月四日

挑水肥的人

昔时乡间有一种专门挑水肥的人,他们每隔一星期会来家里“担肥”,也就是把粪

坑的屎尿挑到田野去施肥,因此我们常会和他们在田间小路不期而遇。

小孩子贪甜恶咸,喜香怨臭,很讨厌水肥的味道,我们只要看见挑水肥的人走近,

就捏着鼻子往反方向逃走,跑很远了才敢大口呼吸。

有的挑水肥的人喜欢捉弄孩子,远远地就说:“香的来了,要闻香的孩子紧来喔!”

那语调好像他就要挖一块分给人闻香一样。

有一次,我与爸爸同行,不巧遇到挑水肥的人,我不敢跑开,只好捏着鼻子把头别

到一边去,好不容易熬到水肥的味道错身而过。

爸爸立刻叫我立正站好——每次他有什么严重的教训总是叫我们立正站好——然后

他严肃地问我:“为什么遇到担肥的人捏登子转头?”

“因为真的很臭嘛!”我委屈地说。

“他们挑肥的人难道不会臭吗?”

我说:“大概会吧!”

爸爸说:“他们忍着臭,帮我们把水肥倒在田里,我们应该感谢他们呀!知不知

道?”

我点头说:“知道。”

爸爸忽然以一种十分感性的语调说:“这担肥的人,在家里也是人的儿子,也是他

儿子的爸爸,我们应该尊重人、疼惜人,以后你在田里遇见他们,不可以把头转开,不

可以捏鼻子,知道吗?”

“可是真的很臭呀!”

爸爸说:“你可以深呼吸、憋住气,等他们走过再呼吸呀!”

后来,我每次遇到担肥的人,总是深呼吸、憋住气,想到他们也是人于,也是人父,

就感觉那样的憋气使我有一种庄严之感。

我后来肺活量大,可能与那深呼吸和憋气有关。

现在,父亲虽然过世了,但他那一天对我说话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讲完话,我们一

起在夕阳下的田园漫步回家,田园流动着金黄色的光到如今还照耀着我。

这世间的每一个众生,彼是人子,亦是人父,应善待之!

狐狸和兔子

有一个禅宗的故事这样说,一位禅师与弟子外出,看到狐狸在追兔子。

“依据古代的传说,大部分清醒的兔子可以逃掉狐狸,这一只也可以。”师父说。

“不可能!”弟子回答,“狐狸跑得比兔子快!”

“但兔子将可避开狐狸!”师父仍然坚持己见。

“师父,您为什么如此肯定呢?”

“因为,狐狸是在追它的晚餐,兔子是在逃命!”师父说。

可叹息的是,大部分的人过日子就像狐狸追兔子,以致到了中年筋疲力竭就放弃自

己的晚餐,纵使有些人追到了晚餐,也会觉得花那么大的代价才追到一只兔子而感到懊

丧。修行者的态度应该不是狐狸追兔子,而是兔子逃命,只有投人全副身心,向前奔跃,

否则一个不留神,就会丧命狐口了。

在生命的“点”和“点”间,快如迅雷,没有一点空隙,甚至容不下思考,就有如

兔于奔越逃命一样,我每想起这个禅的故事,就想到:兔子假如能逃过狐口,在喘息的

时候,一定能见及生命的真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