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棍的诗歌十首
逃 离
我的梦里,有野花,压着仇人的墓碑
有小路,走过贩运情侣的马车
有扭曲的蛇,吐出孤独的信子
一遍遍,舔着朝圣者泥泞的脸
为了让一场梦,无比接近真实
我还准备了,诅咒,哭泣,和挣扎……
惊醒后,我还有偏头痛
红眼眶。我把每一场梦
都做得玄机重重。以至于
每一次醒来,都是一次对现场的逃离
黎明,当警报声滑过暗青色的窗口
我知道,我又一次幸免了
但肯定有另一个人
因为梦见锈迹斑斑的镣铐
而不幸,被一群梦见判决书的人
带走了
默
大水漫岸。大水退去。
大水没有冲垮房屋
没有淤平田地
没有带走牛羊
1961年没有
1980年没有
最近也没有
甚至,没有大水
没有地震,瘟疫,战乱
这生机勃勃的村庄
这沉默如谜的人们
没有一个祖父厌世
没有一个父亲虚无
在这里,我学会
写春联,编鱼篓,杀鳝
我学会不动声色地
埋葬溺水的亲人。我和所有的水
没有敌意
束手无策
你肯定理解什么叫束手无策
但是你,可能不会理解
一个束手无策的人
你也不会理解他
茫然,无助的样子
他蹲在街角
一遍遍揉着头发,和脸
像揉着一张无辜的报纸
是的,没有办法
女儿逃学,练习抽烟
他没有一点办法
母亲病了多久,也躺了多久
他却没有一点办法
他卖水果,刚收了假钱,
又得交罚款
他只有呆呆地,蹲在那里
没有一点办法
他攥着那张钞票,揉着,撕着
真的,没有一点办法
一点点办法
听,羊群咀嚼的声音
没有比这更缓慢的时光了
它们青黄不接的一生
在山羊的唇齿间
第一次,有了咔咔的声音
草啊,那些尚在生长的草
听,你们一寸寸爬高
又一寸寸断裂
穿墙术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
摁着自己的头,往墙上磕
我见过。在县医院
咚,咚,咚
他母亲说,让他磕吧
似乎墙疼了
他就不疼了
似乎疼痛,可以穿墙而过
我不知道他脑袋里装着
什么病。也不知道一面墙
吸纳了多少苦痛
才变得如此苍白
就像那个背过身去的
母亲。后来,她把孩子搂住
仿佛一面颤抖的墙
伸出了手
蚁
一定是蚂蚁最早发现了春天
我的儿子,一定是最早发现蚂蚁的那个人
一岁的他,还不能喊出,
一只行走在尘埃里的
卑微的名字
却敢于用单纯的惊喜
大声地命名
——咦
暮色中的事物
草木葳蕤,群星本分
炊烟向四野散开
羊群越走越白
像一场雪,漫过河岸
这些温良的事物啊
它们都是善知识
经得起一次次端详
也配得上一个
柔软的胖子
此刻的悔意
修行者的秘密生活
整座青山就是一个道场
几孔窑洞也是。他说,
山即是空 花即是色
躬身入窑后
他像遁入一个秘密
拈花为茶的修行者
他不舍昼夜。在清溪边
吐纳花香,弹指云雾
那一年,他三十有一
和我仿佛。如今,
轻得像一个孩子
他指着朦朦天空
眼含敬畏,“在此地,我耳中的雷声
比你们多”
故乡
我说,我们一直温习的这个词,
是反季节的荆棘。你信了,你说,
离的最远,就带来最尖锐的疼
我说,试着把这个词一笔一画拆开
再重组一下,就是山西,就是代县,
就是西段景村,就是滹沱河
你点了点头,又拼命摇起来,摇得泪流满面
你真的沾了一点点啤酒,在这个小饭馆
一遍遍,拆着,组着
一整个下午,我们把一张酒桌
涂抹得像一个进不去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