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随笔《水经纬》之十:《听取东流易水声》

易水有音亦作乐,响彻古今无停波;寒水不去见风骨,泱泱河川自分流;唐水细微通沧海,曲流蜿蜒见春秋;悠悠我思空忧古,听取东流易水声。

《水经注》说,易水又东历燕之长城,又东径渐离城南,盖太子丹馆高渐离处也。渐离城在现在的河北易县西南,也就是燕太子丹设馆安顿高渐离的地方。《史记·刺客列传》说,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就是在司马迁说的“明年”,即公元前222年,带着灌了铅的筑去刺杀始皇帝未果。“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是千古绝唱,高渐离紧步荆轲之后尘,只身闯入秦宫,慷慨赴死以反暴秦。之后,张良为报国破家亡之恨刺杀秦始皇。再之后,陈胜吴广起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激起了平民抗争的浪潮。刘邦又紧步陈吴的后尘斩蛇起义,至楚汉争霸,大秦帝国也寿终正寝。

筑似琴,起源于楚地,其声悲怆而激越,先秦时广为流传。高渐离善击筑,荆轲死后藏匿于宋子,即今河北赵县宋城村充庸保,也就是受雇于人当酒保干杂工。“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出自《史记·刺客列传》,高渐离当众击筑博得美誉,也找到了刺秦的时机。司马迁又说,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始皇帝闻听宋子城人说高渐离会击筑就发出了邀请,大概缘于筑声与秦声能产生***鸣吧?

《谏逐客书》说,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当年,李斯说珠宝说良驹说音乐,意在劝谏秦嬴政收回成命,以达到客卿强国的目的,可击瓮叩缶、弹筝搏髀也的确是真秦之声!《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说,吴公子札来聘,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季札是吴王寿梦的第四子,听《秦风》极其宏大,以为是周朝旧地的乐歌。西晋杜预说,秦本在西戎汧陇之西,秦仲始有车马礼乐,去戎狄之音,而有诸夏之声,故谓之夏声。《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也说,夏,大也。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物之壮大者而爱伟者谓之夏。“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出自《诗经·国风·秦风》,诗以律为歌,除了有周乐之雅,还不失粗犷的戎狄之音,大气磅礴之势呈现出秦人强悍劲健之风。《史记》说,(高渐离)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 高渐离举筑欲击打秦始皇之时,筑声也戛然而止,悲怆而激越之声却未必只绕梁三日。

乐府是秦代以来朝廷设立的管理音乐之官署,汉承秦制依然沿袭其名。嬴政称帝之后,书同文、车同轨,又焚书坑儒,再与匈奴展开一次次较量,至于秦之声,的确没太大的发展,可秦朝设立乐府机构,致使西汉之后的音乐文化得以繁荣。只是音乐不过是秦文化的一部分,“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出自《郭偃之法》,这是秦文化的精髓,也是秦能攻克六国统一天下的基础。

始皇二十五年,秦大将王贪率大军攻燕,燕王喜被俘,国亡。秦沿袭燕国旧制,依然实行郡县制。之后,秦始皇开始利用地方郡县官吏推行、传播秦文化。《史记》说,秦始皇二十七年治驰道。《汉书·贾山传》也说,秦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滨海之观毕至。东汉应劭说,驰道,天子道也。“治驰道”只是秦国光扬秦文化的外在表现,能将其精髓植入华夏文化之沃土才是终极目的!

秦孝公说,今吾欲变法以治,更礼以教百姓,恐天下之议我也。商鞅奔秦,要实现“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的政治目的之前,秦孝公的立场还不是那么坚定。只是秦国偏居雍州,各路诸侯视之为蛮夷之邦,甚至连权力被架空的周天子都不理秦国,也难怪秦孝公愤而发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商鞅变法最终变成现实,政治与世俗脱离,功利与国家意识结合,以建立大一统的封建政权,也是始皇帝光扬的秦文化精神!商鞅变法之前,秦承袭的还是简单、质朴的部族文化,可自由、奔放的人性化文化精神被取代之后,除了保持彪悍、劲健之遗风,自秦始皇之后又开创了文化专制之先河。秦国政治专治和文化专治势必激起民众的反抗,尤其是朝代更迭之初,那王侯将相就真的无种乎了。高渐离追随荆轲再次刺杀秦嬴政,之后反秦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除了侠义天下之心,还不该忽视深层次的文化心理。邹鲁文化、楚越文化和齐文化在秦大一统之后并未消亡,何况,燕赵风骨一直渗透在华夏文化之中。“燕山北起高峨峨,东流易水无停波”出自明朝王恭的《赋易水送人使燕》。精神流变在西汉之前也是跌宕起伏,可泱泱华夏,海纳百川,最终凝结的就是万世不衰之精华!

《水经注》说,易水又东与濡水合,水出故安县西北穷独山南谷。濡水又东南径樊于期馆西,是其授首于荆轲处也。穷独山在今河北易县北二十里马头,又名马头山。樊于期是秦国将领,公元前233年,也就是秦王政十四年率兵秦攻赵大败,畏罪叛逃燕国,拜大将军。秦王大怒,将樊于期的父母、宗族全部杀害。樊于期知道荆轲去刺杀秦王除了带着督亢图,还要他的首级,为报家仇干脆自刎。《水经注》说,濡水又东南流径荆轲馆北,昔燕丹纳田生之言,尊轲上卿,馆之于此。荆轲是卫国人,喜读书、好击剑,遇燕国处士田光才效力燕太子丹。《史记·刺客列传》说,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史记·刺客列传》又说,其后秦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燕太子丹与秦嬴政除了个人恩怨,还有亡国之忧,那他请人刺秦就合乎情理了。

《水经注》说,易水又东径易县故城南,昔燕文公徙易,即此城也。北魏阚駰称太子丹遣荆轲刺秦王,与宾客知谋者,祖道于易水上。郦道元则说荆轲与燕太子丹诀别于武阳城南,却依然没离开易水。《战国策·燕策》说,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淮南子·地形训》说,变徽为商,盖悲音。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是古代音乐的七个音节,以变徵为主调的音乐悲怆也极其苍凉。《水经注》说,高渐离击筑,宋如意和之,为壮声,士发皆冲冠;为哀声,士皆流涕。战国时期,变徵之音本是宫廷礼乐的基本阶名,可连高渐离操筑之术都如此娴熟,可见于燕国士人和民众中早就流传之广。

《乐毅报燕王书》说,齐王逃遁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燕。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历室,齐器设于宁台。《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说,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史记正义》说,大吕,周庙大钟。燕昭王二十八年,乐毅联秦、韩、赵和魏四国***同伐齐,激战于济西,大败齐军。乐悬是将钟磬之类的乐器悬挂起来,能形成一种制度缘于周礼,依据不同的政治内涵依次排列,也就有了严格的等级化乐悬制度。燕昭王将从齐国缴获的大吕置于元英殿上,且在“故鼎”、“齐器”之前,无疑将之视为国之重器。大吕又是古代乐律之名,分十二律,阴阳各六,六阴皆称为吕,其四为大吕。《周礼·春官·大司乐》说,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周公制礼,发儒学之先声,可自春秋之始礼崩乐坏之后,儒学在百家争鸣中一直没独占鳌头。只是除了偏居西陲的秦国轻礼,称霸诸侯的齐国也淡化了礼之约束,与尊礼的鲁国自然有了区别。至于燕国,置大吕于显耀位置,不过予以政治上的考量。燕太子丹一心刺秦,却悲叹“国小、力不能”,除了地域和国力的原因,多元化的社会文化心理极其复杂,也是燕最终被秦国取代不可忽视的因素。

《史记·燕召公世家》说,燕崎岖强国之间,最为弱小。“寡人蛮夷辟处”出自《战国策·燕策一》,这是燕王对张仪说的话,含有自谦的意思,却也是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孔子周游列国唯独对燕国不齿,史书上也没留下圣人踏进燕地的足迹;春秋时百家争鸣,儒、墨、道、法各放异彩,却只有燕国没本土学说。燕国偏居北方,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并存,生产方式决定文化方式,置身在苦寒之地,与蛮夷部族发生冲突又不可避免,文化落后于诸国也不足为奇。地域和生存方式决定了燕文化的多样性,多元化的接触,发生碰撞后也有了自然而然的融合。有人说,商起源于幽燕,燕人崇武、尚鬼应该是殷商遗风。《诗经·商颂·玄鸟》说,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商人不讲究“德”性,对先王的歌颂也不言其德,而是颂其武力功业。至于礼,殷商时期的礼乐文化也只是处于萌芽期,不过是崇武、尚鬼的外在表现形式。殷商遗风直接影响了燕地文化,崇武造就了燕人侠人性格,慷慨赴死才有了一曲曲悲歌!只是燕文化又具有不可回避的矛盾性,武王兴周致使礼乐文化盛行,燕地又在周王朝的统治之下,周文化也就不可避免地传播开来。周文化以“礼”和“德”为价值核心,“惟德是辅”出自《尚书·蔡仲之命》,礼和德互为因果,修德、崇礼才会达到完美统一。只是受封于燕地的周王室贵族,作为周文化之传播者具有极大的局限性,致使燕国的君主们一直持有矛盾也复杂的心态,维护周文化的同时,却又不得不照顾本地文化。如此说来,较之于强悍的秦文化来说,燕文化之“优柔”就不能不说是致命的缺陷。关键是秦文化之强悍具有群体性,燕人崇武却是个体性。荆轲以“不复返”之誓言西行刺秦、樊于期献首级成人之美、高渐离瞽目掷筑直逼嬴政,的确都“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只是荆轲、樊于期和高渐离与攻六国成一大统的秦人相比,个体性与群体性的差异就显而易见了。好在一种文化不会轻易被另一种文化消灭,何况,暴秦之寿数又极其短暂,燕赵相邻,两种基调一致的文化也丰富了泱泱华夏之文明!

《水经注》说,滱水又东径唐县故城南,此二城俱在滱水之阳,故曰滱水径其南。城西又有一水,导源县之西北平地,泉涌而出,俗亦谓之为唐水也。其水南入小沟,下注滱水。“中山治卢奴,唐县故城在国北七十五里”出自《十三州志》,郦道元却对阚駰之说予以否认。《史记》说,帝喾氏没,帝尧氏作,始封于唐。《水经注》又说,考古知今,事义全违,俗名望都故城则八十许里,距中山城则七十里,验途推邑,宜为唐城。郦道元说,唐城即中山城,是武公的国都,武公与周王同姓。住在唐城里的武公是中山文公之子、中山国第二任君主。周王室衰微,赤狄侵扰,称霸诸侯的齐桓公派管仲前去抗击,且筑城以巩固边防。《水经注》说,其后,桓公不恤国政,周王问太史余曰:今之诸侯,孰先亡乎?对曰:天生民而令有别,所以异禽兽也。今中山淫昏康乐,逞欲无度,其先亡矣。中山武公淫昏康乐,果然被赵武灵王于公元前296年灭国。齐桓公晚年昏庸,死后究竟还有诸多姜齐君主继位。只是齐桓公与以“胡服骑射”强国的赵武灵王一样,心怀不凡之术才称霸诸侯,尤其是拜管仲为相后,内整顿朝政、例行改革,对外尊王攘夷,存亡续绝。如此以来,齐国与近在咫尺的邹鲁之地就拉开了距离。百度汉语对“邹鲁”有多种解释,最值得在意的是,借指文化昌盛之地、礼义之邦。依照对邹鲁的解释,齐国作为姜子牙的封国就不是礼仪之邦了,如此结论似乎于理不合、于情也不通,却又似乎于理合、于情也通,这样自然矛盾了。只是凡事正是处于矛盾之中才大有文章,却必须暂时离开唐水走近济水才行。

春秋战国是重要的转型期,新的伦理观念与旧习俗形成难以协调的对立,社会学家把那种留恋过去的行为称作遗蜕。《史记·滑稽列传》说,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三。淳于髡用来当作反面教材劝谏齐威王,还说出“言不可极、极之而衰”的道理。男女同席失去分寸不说,损伤仪表又伤风化,与大讲男女有别的邹鲁相比,的确与齐国大不一样。

《汉书·地理志》说,(齐)负海舄卤,少五谷而人民寡。”姜子牙助武王伐纣有功封地于齐,司马迁说,(姜太公)乃劝以女工之业,通鱼盐之利,而人物辐凑。“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也是司马迁所言,可国富强了是不是就不讲礼仪了?非也。《史记》说,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姜太公简礼而不是去礼,营荡以礼乱齐被诛,有子而溺爱,不是仁;“妻长而夫拜之”坏男尊之序,不是义。姜太公讲究仁礼义和道德不只是延续了周礼,还成就了儒学,尤其是齐鲁只有一射之地。姜子牙死后,后世君主继承其遗志强国兴邦,其精神流变却逐步发生了逆转。大灾之年,管仲曾对问计的齐桓公说,丹沙之穴不塞,则商贾不处。富者靡之,贫者为之,此百姓之怠生,百振而食,非独自为也,为之畜化。商兴而国兴是管仲能富齐的有效举措,“富者靡之、贫者为之”倒也符合市场规律,只是“靡”之愈烈结果就越不好。《管子·小匡》说,高台广池,湛乐饮酒,田猎游弋,不听国政,卑圣侮士,唯女是宠,九妃六嫔,陈妾数千,食必梁肉,衣必纹绣。管仲说的是齐襄公在位时极度奢靡,只是其本人又如何呢?《列子·杨朱》说,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从,道行国霸。列子说管仲“淫”不是和君主一样淫荡,齐桓公不是好君主,作为相只能过分地顺应,连孔子都佩服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其实,管仲也不能不那么做,“富者靡之”本来就是口号,齐桓公富有一国,糜就是自然,可越糜越让贫者起劲地为之。只是问题又来了,齐威王是田齐君主,任用淳于髡为政卿大夫,暂且不说群臣是否志合言从,“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到底不成体统,如此说来又是谁之过呢?似乎也没必要非找出一个人来承受过之罪,齐国重商而富,可“为之”者们未必不受影响,何况,“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又是至理名言。“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出自《诗经·齐风·东方之日》,《毛诗序》说,君臣失道,男女淫奔,不能以礼化也。只是《诗切》说:刺不亲迎者,言有美女光艳照人,不知何自而来,如东方初出之日也。对《东方之日》这首诗历来褒贬不一,可要是邹鲁人必定会含蓄一些。齐襄公与文姜兄妹乱伦也有争议,可鲁桓公到底因夫人不检点丧了命,再说“上有好者”就没意思了,可不说又能说什么呢?只是齐襄公在位时孔子还没出生,可姜太公人去其音声还在呀?好在战国时期,孟子、荀子都极力促使齐、鲁文化融合,儒学也影响了齐人,精神流变再次发生了逆转。齐鲁融合似乎是好事,却似乎又不是,不过,是与不是汤汤济水自有声,也就没必要多言多语了吧?

至于中山武公,中山国本身就是白狄建立的小国。白狄属狄人,居西部,起初受赤狄人奴使,待向东扩张有了实力就不断地与华夏邻国发生冲突。只是白狄人与华夏族打打合合,一时难以融于一体。如此说来,中山武公就不会受礼之约束,所谓的“淫昏康乐、逞欲无度”也应该顺理成章。只是魏国灭掉中山国后,中山桓公又复国,且国力鼎盛,却终究被赵国所灭。唐水有独源,可最终注入滱水,滱水又至长城注入易水。其实,天下川流莫不如是,只是精神之流又何尝不是如此曲折、变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