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的现代尴尬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然而,多少古人有过的,今天的生存视野中却杳无了。
众所周知,古典诗词中到处弥漫着飞卷如席、如诉如泣的盛大雪况:“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像我等而立之辈,虽未历沧海桑田的大变迁,但好歹也目睹过那让人隐隐动容的“千树万树梨花开”罢。可现在满嘴冰淇凌的孩子们呢?有几个堆过雪人?有几个露天打过雪仗?令其捧着课本吟诵那莫须有的“大如席”,真够难为那一颗颗小脑瓜了。
流逝的又何止雪花?那“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天光明澈,那“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皎夜寂静……今安在?立在常年断流的黄河岸边,除了满目的干涸及河床爆裂的皴皮,除了缺水的焦渴和唇嗓的干燥,你纵有天才之想像,又如何模拟得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磅礴之势?有时侯想,今天的少年人可真够不幸的。父母和老师把祖辈的文学遗产交其手上的同时,却没有把诞生那份遗产的自然景致留给他们。当孩子动情地朗诵佳句名章时,他们还能找到多少与之匹配的“现场”?
多少珍贵的动植物已永远地沦为了标本?多少鲜泽的生态活页从我们的视野中被硬硬撕掉?多少诗词风景像“广陵散”般成为了遥远的绝响?
或许在不久之后,这般猜测语文课的“尴尬”亦不为过罢——
一边是秃山童岭、雀兽绝迹,一边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脆音朗朗;一边是泉涸池干、枯禾赤野,一边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一遍遍抄写;一边是暴尘浊日、黄沙漫卷,一边却勒令孩子体味“乱石穿空,惊淘拍岸,卷起千堆雪”的盛况……何等艰远何等难为的遥想啊!明明那“现场”早已荡然无存,目下找不到任何参照和对应,却还要晚生们硬硬地“抒发”和“陶醉”一番——这不是荒唐是什么!不是悲怆是什么!
古典场景的流失,不仅意味着生存资源之一的自然风物的流失,进一步讲,更意味着众多美学信息与精神资源的流失——在不久的未来,那些对大自然丧失原始记忆和想像力的孩子,最终将对那些古典美学价值彻底地“不知所云”、“如盲摸象”——未来(甚至包括今天)的文学表达和写作文本中,将再也找不见那些珍贵的美学元素。
每一词语本身,无不包藏着巨大的文化、民俗、生态、历史、生物学信息。那“蒹葭”“涟漪”“鹿鸣”“雎鸠”“鹤唳”“猿声”“虎啸”“莺啼”“青山”“白水”……不仅代表一种草本或动物,更指向一种生态文化、一种自然的繁蕤和物种的丰盛,包含更丰富的美学含量和社会学信息。她让今人在欣赏一部美好的自然经典的同时,更对我们今天的生态有一种对比、检验和校正的作用。作家韩少功有一部社会符号学意义的著作——《马桥词典》,试图通过对俚语方言的搜集与解读,为一个地域的文化流逝建一座纪念碑。同样,古典文学在某种意义上也我们矗起了这样一座纪念碑。她们是丰碑,但更是殇碑!一座刻有灭绝物象的冰冷的青苔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