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选的原文节选
注:以下内容截取自《冰心作品选》中的《分》和《冬儿姑娘》。 一个巨灵之掌,将我从忧闷痛楚的密网中打破了出来,我呱的哭出了第一声悲哀的哭。
睁开眼,我的一只腿仍在那巨灵的掌中倒提着,我看见自己的红到玲珑的两只小手,在我头上的空中摇舞着。
另一个巨灵之掌轻轻的托住我的腰,他笑着回头,向仰卧在白色床车上的一个女人说:“大喜呵,好一个胖小子!”一面轻轻的放我在一个铺着白布的小筐里。
我挣扎着向外看:看见许多白衣白帽的护士乱哄哄的,无声的围住那个女人。她苍白着脸,脸上满了汗。她微呻着,仿佛刚从恶梦中醒来。眼皮红肿着,眼睛失神的半开着。她听见了医生的话,眼珠一转,眼泪涌了出来。放下一百个心似的,疲乏的微笑的闭上眼睛,嘴里说:“真辛苦了你们了!”
我便大哭起来:“母亲呀,辛苦的是我们呀,我们刚才都从死中挣扎出来的呀!”
白衣的护士们乱哄哄的,无声的将母亲的床车推了出去。我也被举了起来,出到门外。医生一招手,甬道的那端,走过一个男人来。他也是刚从恶梦中醒来的脸色与欢欣,两只手要抱又不敢抱似的,用着怜惜惊奇的眼光,向我注视,医生笑了:“这孩子好罢?”他不好意思似的,嚅嗫着:“这孩子脑袋真长。”这时我猛然觉得我的头痛极了,我又哭起来了: “父亲呀,您不知道呀,我的脑壳挤得真痛呀。”
医生笑了:“可了不得,这么大的声音!”一个护士站在旁边,微笑的将我接了过去。
进到一间充满了阳光的大屋子里。四周壁下,挨排的放着许多的小白筐床,里面卧着小朋友。有的两手举到头边,安稳的睡着;有的哭着说:“我渴了呀!”“我饿了呀!”“我太热了呀!”“我湿了呀!”抱着我的护士,仿佛都不曾听见似的,只飘速的,安详的,从他们床边走过,进到里间浴室去,将我头朝着水管,平放在水盆边的石桌上。
莲蓬管头里的温水,喷淋在我的头上,粘粘的血液全冲了下去。我打了一个寒噤,神志立刻清爽了。眼睛向上一看,隔着水盆,对面的那张石桌上,也躺着一个小朋友,另一个护士,也在替他洗着。他圆圆的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结实的挺起的胸膛。他也在醒着,一声不响的望着窗外的天空。这时我已被举起,护士轻轻的托着我的肩背,替我穿起白白长长的衣裳。小朋友也穿着好了,我们欠着身隔着水盆相对着。洗我的护士笑着对她的同伴说:“你的那个孩子真壮真大呵,可不如我的这个白净秀气!”这时小朋友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似轻似怜的微笑着。
我羞怯地轻轻的说:“好呀,小朋友。”他也谦和的说:“小朋友好呀。”这时我们已被放在相挨的两个小筐床里,护士们都走了。
我说:“我的周身好疼呀,最后四个钟头的挣扎,真不容易,你呢?”
他笑了,握着小拳:“我不,我只闷了半个钟头呢。我没有受苦,我母亲也没有受苦。”
我默然,无聊的叹一口气,四下里望着。他安慰我说:“你乏了,睡罢,我也要养一会儿神呢。”
我从浓睡中被抱了起来,直抱到大玻璃门边。门外甬道里站着好几个少年男女,鼻尖和两手都抵住门上玻璃,如同一群孩子,站在陈列圣诞节礼物的窗外,那种贪馋羡慕的样子。他们喜笑的互相指点谈论,说我的眉毛像姑姑,眼睛像舅舅,鼻子像叔叔,嘴像姨,仿佛要将我零碎吞并了去似的。
我闭上眼,使劲地想摇头,却发觉了脖子在痛着,我大哭了,说:“我只是我自己呀,我谁都不像呀,快让我休息去呀!”
护士笑了,抱着我转身回来,我还望见他们三步两回头的,彼此笑着推着出去。
小朋友也醒了,对我招呼说:“你起来了,谁来看你?”我一面被放下,一面说:“不知道,也许是姑姑舅舅们,好些个年轻人,他们似乎都很爱我。”
小朋友不言语,又微笑了:“你好福气,我们到此已是第二天了,连我的父亲我还没有看见呢。”
我竟不知道昏昏沉沉之中,我已睡了这许久。这时觉得浑身痛得好些,底下却又湿了,我也学着断断续续的哭着说:“我湿了呀!我湿了呀!”果然不久有个护士过来,抱起我。我十分欢喜,不想她却先给我水喝。
大约是黄昏时候,乱哄哄的三四个护士进来,硬白的衣裙哗哗的响着。她们将我们纷纷抱起,一一的换过尿布。小朋友很欢喜,说:“我们都要看见我们的母亲了,再见呀。”
小朋友是和大家在一起,在大床车上推出去的。我是被抱起出去的。过了玻璃门,便走入甬道右边的第一个屋子。母亲正在很高的白床上躺着,用着渴望惊喜的眼光来迎接我。护士放我在她的臂上,她很羞缩的解开怀。她年纪仿佛很轻,很黑的秀发向后拢着,眉毛弯弯的淡淡的像新月。没有血色的淡白的脸,衬着很大很黑的眼珠,在床侧暗淡的一圈灯影下,如同一个石像!
我开口吮咂着奶。母亲用面颊偎着我的头发,又摩弄我的指头,仔细的端详我,似乎有无限的快慰与惊奇。——
二十分钟过去了,我还没有吃到什么。我又饿,舌尖又痛,就张开嘴让奶头脱落出来,烦恼的哭着。母亲很恐惶的,不住的摇拍我,说:“小宝贝,别哭,别哭!”一面又赶紧按了铃,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母亲笑说:“没有别的事,我没有奶,小孩子直哭,怎么办?”护士也笑着说:“ 不要紧的,早晚会有,孩子还小,他还不在乎呢。”一面便来抱我,母亲恋恋的放了手。
我回到我的床上时,小朋友已先在他的床上了,他睡的很香,梦中时时微笑,似乎很满足,很快乐。我四下里望着。许多小朋友都快乐的睡着了。有几个在半醒着,哼着玩似的,哭了几声。我饿极了,想到母亲的奶不知何时才来,我是很在乎的,但是没有人知道。看着大家都饱足的睡着,觉得又嫉妒,又羞愧,就大声的哭起来,希望引起人们的注意。我哭了有半点多钟,才有个护士过来,娇痴的撅着嘴,抚拍着我,说:“真的!你妈妈不给你饱吃呵,喝点水罢!”她将水瓶的奶头塞在我嘴里,我哼哼的呜咽的含着,一面慢慢的也睡着了。
第二天洗澡的时候,小朋友和我又躺在水盆的两边谈话。他精神很饱满。在被按洗之下,他摇着头,半闭着眼,笑着说:“我昨天吃了一顿饱奶!我母亲黑黑圆圆的脸,很好看的。我是她的第五个孩子呢。她和护士说她是第一次进医院生孩子,是慈幼会介绍来的,我父亲很穷,是个屠户,宰猪的。”——这时一滴硼酸水忽然洒上他的眼睛,他厌烦的喊了几声,挣扎着又睁开眼,说:“宰猪的!多痛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大了,也学我父亲,宰猪,——不但宰猪,也宰那些猪一般的尽吃不做的人!”
我静静的听着,到了这里赶紧闭上眼,不言语。
小朋友问说:“你呢?吃饱了罢?你母亲怎样?”
我也兴奋了:“我没有吃到什么,母亲的奶没有下来呢,护士说一两天就会有的。我母亲真好,她会看书,床边桌上堆着许多书,屋里四面也摆满了花。”
“你父亲呢?”
“父亲没有来,屋里只她一个人。她也没有和人谈话,我不知道关于父亲的事。”
“那是头等室,”小朋友肯定的说,“一个人一间屋子吗!
我母亲那里却热闹,放着十几张床呢。许多小朋友的母亲都在那里,小朋友们也都吃得饱。”
明天过来,看见父亲了。在我吃奶的时候,他侧着身,倚在母亲的枕旁。他们的脸紧挨着,注视着我。父亲很清癯的脸。皮色淡黄。很长的睫毛,眼神很好。仿佛常爱思索似的,额上常有微微的皱纹。
父亲说:“这回看的细,这孩子美的很呢,像你!”
母亲微笑着,轻轻的摩我的脸:“也像你呢,这么大的眼睛。”
父亲立起来,坐到床边的椅上,牵着母亲的手,轻轻的拍着:“这下子,我们可不寂寞了,我下课回来,就帮助你照顾他,同他玩;放假的时候,就带他游山玩水去。——这孩子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像我。我虽不病,却不是强壮……”
母亲点头说:“是的——他也要早早的学音乐,绘画,我自己不会这些,总觉得生活不圆满呢!还有……”
父亲笑了:“你将来要他成个什么‘家’?文学家?音乐家?”
母亲说:“随便什么都好——他是个男孩子呢。中国需要科学,恐怕科学家最好。”
这时我正咂不出奶来,心里烦躁得想哭。可是听他们谈的那么津津有味,我也就不言语。
父亲说:“我们应当替他储蓄教育费了,这笔款越早预备越好。”
母亲说:“忘了告诉你,弟弟昨天说,等孩子到了六岁,他送孩子一辆小自行车呢!”
父亲笑说:“这孩子算是什么都有了,他的摇监,不是妹妹送的么?”
母亲紧紧的搂着我,亲我的头发,说:“小宝贝呵,你多好,这么些个人疼你!你大了,要做个好孩子……”
挟带着满怀的喜气,我回到床上,也顾不得饥饿了,抬头看小朋友,他却又在深思呢。
我笑着招呼说:“小朋友,我看见我的父亲了。他也极好。他是个教员。他和母亲正在商量我将来教育的事。父亲说凡他所能做到的,对于我有益的事,他都努力。母亲说我没有奶吃不要紧,回家去就吃奶粉,以后还吃桔子汁,还吃……”我一口气说了下去。
小朋友微笑了,似怜悯又似鄙夷:“你好幸福呵,我是回家以后,就没有吃奶了。今天我父亲来了,对母亲说有人找她当奶妈去。一两天内我们就得走了!我回去跟着六十多岁的祖母。我吃米汤,糕干……但是我不在乎!”
我默然,满心的高兴都消失了,我觉得惭愧。
小朋友的眼里,放出了骄傲勇敢的光:“你将永远是花房里的一盆小花,风雨不侵的在划一的温度之下,娇嫩的开放着。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们的践踏和狂风暴雨,我都须忍受。你从玻璃窗里,遥遥的外望,也许会可怜我。然而在我的头上,有无限阔大的天空;在我的四周,有呼吸不尽的空气。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边歌唱飞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烧不尽割不完的。在人们脚下,青青的点缀遍了全世界!”
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的娇嫩呀!……”我说。
小朋友惊醒了似的,缓和了下来,温慰我说:“是呀,我们谁也不愿意和谁不一样,可是一切种种把我们分开了,——看后来罢!”
窗外的雪不住的在下,扯棉搓絮一般,绿瓦上匀整的堆砌上几道雪沟。母亲和我是要回家过年的。小朋友因为他母亲要去上工,也要年前回去。我们只有半天的聚首了,茫茫的人海,我们从此要分头消失在一片纷乱的城市叫嚣之中,何时再能在同一的屋瓦之下,抵足而眠?
我们恋恋的互视着。暮色昏黄里,小朋友的脸,在我微晕的眼光中渐渐的放大了。紧闭的嘴唇,紧锁的眉峰,远望的眼神,微微突出的下颏,处处显出刚决和勇毅。“他宰猪——宰人?”我想着,小手在衾底伸缩着,感出自己的渺小!
从母亲那里回来,互相报告的消息,是我们都改成明天——一月一日——回去了!我的父亲怕除夕事情太多,母亲回去不得休息。小朋友的父亲却因为除夕自己出去躲债,怕他母亲回去被债主包围,也不叫她离院。我们平空又多出一天来!
自夜半起便听见爆竹,远远近近的连续不断。绵绵的雪中,几声寒犬,似乎告诉我们说人生的一段恩仇,至此又告一小小结束。在明天重戴起谦虚欢乐的假面具之先,这一夜,要尽量的吞噬,怨詈,哭泣。万千的爆竹声里,阴沉沉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隐伏着几千百种可怖的情感的激荡……
我憟然,回顾小朋友。他咬住下唇,一声儿不言语。——这一夜,缓流的水一般,细细的流将过去。将到天明,朦胧里我听见小朋友在他的床上叹息。
天色大明了。两个护士脸上堆着新年的笑,走了进来,替我们洗了澡。一个护士打开了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绒紧子,套上白绒布长背心和睡衣。外面又穿戴上一色的豆青绒线褂子,帽子和袜子。穿着完了,她抱起我,笑说:“你多美呵,看你妈妈多会打扮你!”我觉得很软适,却又很热,我暴躁得想哭。
小朋友也被举了起来。我愣然,我几乎不认识他了!他外面穿着大厚蓝布棉袄,袖子很大很长,上面还有拆改补缀的线迹;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蓝布的围裙。他两臂直伸着,头面埋在青棉的大风帽之内,臃肿得像一只风筝!我低头看着地上堆着的,从我们身上脱下的两套同样的白衣,我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我们从此分开了,我们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
小朋友也看见我了,似骄似惭的笑了一笑说:“你真美呀,这身美丽温软的衣服!我的身上,是我的铠甲,我要到社会的战场上,同人家争饭吃呀!”
护士们匆匆的捡起地上的白衣,扔入筐内。又匆匆的抱我们出去。走到玻璃门边,我不禁大哭起来。小朋友也忍不住哭了,我们乱招着手说:“小朋友呀!再见呀!再见呀!”一路走着,我们的哭声,便在甬道的两端消失了。
母亲已经打扮好了,站在屋门口。父亲提着小箱子,站在她旁边。看见我来,母亲连忙伸手接过我,仔细看我的脸,拭去我的眼泪,偎着我,说:“小宝贝,别哭!我们回家去了,一个快乐的家,妈妈也爱你,爸爸也爱你!”
一个轮车推了过来,母亲替我围上小豆青绒毯,抱我坐上去。父亲跟在后面。和相送的医生护士们道过谢,说过再见,便一齐从电梯下去。
从两扇半截的玻璃门里,看见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父亲上前开了门,吹进一阵雪花,母亲赶紧遮上我的脸。似乎我们又从轮车中下来,出了门,上了汽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母亲掀起我脸上的毯子,我看见满车的花朵。我自己在母亲怀里,父亲和母亲的脸夹偎着我。
这时车已徐徐的转出大门。门外许多洋车拥挤着,在他们纷纷让路的当儿,猛抬头我看见我的十日来朝夕相亲的小朋友!他在他父亲的臂里。他母亲提着青布的包袱。两人一同侧身站在门口,背向着我们。他父亲头上是一顶宽檐的青毡帽,身上是一件大青布棉袍。就在这宽大的帽檐下,小朋友伏在他的肩上,面向着我,雪花落在他的眉间,落在他颊上。他紧闭着眼,脸上是凄傲的笑容……他已开始享乐他的奋斗!……
车开出门外,便一直的飞驰。路上雪花飘舞着。隐隐的听得见新年的锣鼓。母亲在我耳旁,紧偎着说:“宝贝呀,看这一个平坦洁白的世界呀!”
我哭了。
一九三一年八月五日,海淀。 “是呵,谢谢您,我喜,您也喜,大家同喜!太太,您比在北海养病,我陪着您的时候,气色好多了,脸上也显着丰满!日子过的多么快,一转眼又是一年了。提起我们的冬儿,可是有了主儿了,我们的姑爷在清华园当茶役,这年下就要娶。姑爷岁数也不大,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可是您说的"大喜",我也不为自己享福,看着她有了归着,心里就踏实了,也不枉我吃了十五年的苦。
“说起来真像故事上的话,您知道那年庆王爷出殡,那是哪一年?我们冬儿她爸爸在海淀大街上看热闹,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丢了。那天我们两个人倒是拌过嘴,我还当是他赌气进城去了呢,也没找他。过了一天,两天,三天,还不来,我才慌了,满处价问,满处价打听,也没个影儿。也求过神,问过卜,后来一个算命的,算出说他是往西南方去了,有个女人绊住他,也许过了年会回来的。我稍微放点心,我想,他又不是小孩子,又是本地人,哪能说丢就丢了呢,没想到如今已是十五年了!
“那时候我们的冬儿才四岁。她是"立冬"那天生的,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她爸爸本来在内务府当差,什么杂事都能做,糊个棚呀干点什么的,也都有碗饭吃。自从前清一没有了,我们就没了落儿了。我们十几年的夫妻,没红过脸,到了那时实在穷了,才有时急得彼此抱怨几句,谁知道这就把他逼走了呢?
“我抱着冬儿哭了三整夜,我哥哥就来了,说:"你跟我回去,我养活着你。"太太,您知道,我哥哥家那些个孩子,再加上我,还带着冬儿,我嫂子嘴里不说,心里还能喜欢么?
我说:"不用了,说不定你妹夫他什么时候也许就回来,冬儿也不小了,我自己想想法子看。"我把他回走了。以后您猜怎么着,您知道圆明园里那些大柱子,台阶儿的大汉白玉,那时都有米铺里雇人来把它砸碎了,掺在米里,好添分量,多卖钱。我那时就天天坐在那漫荒野地里砸石头。一边砸着石头,一边流眼泪。冬天的风一吹,眼泪都冻在脸上。回家去,冬儿自己爬在炕上玩,有时从炕上掉下来,就躺在地下哭。看见我,她哭,我也哭,我那时哪一天不是眼泪拌着饭吃的!
“去年北海不是在"霜降"那天下的雪么?我们冬儿给我送棉袄来了,太太您记得?傻大黑粗的,眼梢有点往上吊着?
这孩子可是厉(利)害,从小就是大男孩似的,一直到大也没改。四五岁的时候,就满街上和人抓子儿,押摊,耍钱,输了就打人,骂人,一街上的孩子都怕她!可是有一样,虽然蛮,她还讲理。还有一样,也还孝顺,我说什么,她听什么,我呢,只有她一个,也轻易不说她。
“她常说:"妈,我爸爸撇下咱们娘儿俩走了,你还想他呢?你就靠着我得了。我卖鸡子,卖柿子,卖萝卜,养活着你,咱们娘儿俩厮守着,不比有他的时候还强么?你一天里淌眼抹泪的,当的了什么呀?"真的,她从八九岁就会卖鸡子,上清河贩鸡子去,来回十七八里地,挑着小挑子,跑的比大人还快。她不打价,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人和她打价,她挑起挑儿就走,头也不回。可是价钱也公道,海淀这街上,谁不是买她的?还有一样,买了别人的,她就不依,就骂。
“不卖鸡子的时候,她就卖柿子,花生。说起来还有可笑的事呢,您知道西苑常驻兵,这些小贩子就怕大兵,卖不到钱还不算,还常捱打受骂的。她就不怕大兵,一早晨就挑着柿子什么的,一直往西苑去,坐在那操场边上,专卖给大兵。
一个大钱也没让那些大兵欠过。大兵凶,她更凶,凶的人家反笑了,倒都让着她。等会儿她卖够了,说走就走,人家要买她也不给。那一次不是大兵追上门来了?我在院子里洗衣裳,她前脚进门,后脚就有两个大兵追着,吓得我们一跳,我们一院子里住着的人,都往屋里跑,大兵直笑直嚷着说:"冬儿姑娘,冬儿姑娘,再卖给我们两个柿子。"她回头把挑儿一放,两只手往腰上一叉说:“不卖给你,偏不卖给你,买东西就买东西,谁和你们嘻皮笑脸的!你们趁早给我走!"我吓得直哆嗦!谁知道那两个大兵倒笑着走了。您瞧这孩子的胆!
“那一年她有十二三岁,张宗昌败下来了,他的兵就驻在海淀一带。这张宗昌的兵可穷着呢,一个个要饭的似的,袜子鞋都不全,得着人家儿就拍门进去,翻箱倒柜的,还管是住着就不走了。海淀这一带有点钱的都跑了,大姑娘小媳妇儿的,也都走空了。我是又穷又老,也就没走,我哥哥说:“冬儿倒是往城里躲躲罢。”您猜她说什么,她说:“大舅舅,您别怕,我妈不走,我也不走,他们吃不了我,我还要吃他们呢!”可不是她还吃上大兵么?她跟他们后头走队唱歌的,跟他们混得熟极了,她哪一天不吃着他们那大笼屉里蒸的大窝窝头?
“有一次也闯下祸——那年她是十六岁了,——有几个大兵从西直门往西苑拉草料,她叫人家把草料卸在我们后院里,她答应晚上请人家喝酒。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她在那天下午就躲开了。晚上那几个大兵来了,吓得我要死!知道冬儿溜了,他们恨极了,拿着马鞭子在海淀街上找了她三天。后来亏得那一营兵开走了,才算没有事。
“冬儿是躲到她姨儿,我妹妹家去了。我的妹妹家住在蓝旗,有个菜园子,也有几口猪,还开个小杂货铺。那次冬儿回来了,我就说:"姑娘你岁数也不小了,整天价和大兵捣乱,不但我担惊受怕,别人看着也不像一回事,你说是不是?你倒是先住在你姨儿家去,给她帮帮忙,学点粗活,日后自然都有用处"她倒是不刁难,笑嘻嘻的就走了。
“后来,我妹妹来说:"冬儿倒是真能干,真有力气。浇菜,喂猪,天天一清早上西直门取货,回来还来得及做饭。做事是又快又好,就是有一样,脾气太大!稍微的说她一句,她就要回家。"真的,她在她姨儿家住不上半年就回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我劝着她走的,不过她不在家,我也有想她的时候。
那一回我们后院种的几棵老玉米,刚熟,就让人拔去了,我也没追究。冬儿回来知道了,就不答应说:"我不在家,你们就欺负我妈了!谁拔了我的老玉米,快出来认了没事,不然,谁吃了谁嘴上长疔!"她坐在门槛上直直骂了一下午,末后有个街坊老太太出来笑着认了,说:"姑娘别骂了,是我拔的,也是闹着玩。"这时冬儿倒也笑了说:"您吃了就告诉我妈一声,还能不让您吃吗?明人不做暗事,您这样叫我们小孩子瞧着也不好!"一边说着,这才站起来,又往她姨儿家里跑。
“我妹妹没有儿女。我妹夫就会耍钱,不做事。冬儿到他们家,也学会了打牌,白天做活,晚上就打牌,也有一两块钱的输赢。她打牌是许赢不许输,输了就骂。可是她打的还好,输的时候少,不然,我的这点儿亲戚,都让她给骂断了!
“在我妹妹家两年,我就把她叫回来了,那就是去年,我跟您到北海去,叫她回来看家。我不在家,她也不做活,整天里自己做了饭吃了,就把门锁上,出去打牌。我听见了,心里就不痛快。您从北海一回来,我就赶紧回家去,说了她几次,勾起胃口疼来,就躺下了。我妹妹来了,给我请了个瞧香的,来看了一次,她说是因为我那年为冬儿她爸爸许的愿,没有还,神仙就罚我病了。冬儿在旁边听着,一声儿也没言语。谁知道她后脚就跟了香头去,把人家家里神仙牌位一顿都砸了,一边还骂着说:"还什么愿!我爸爸回来了么?就还愿!我砸了他的牌位,他敢罚我病了,我才服!"大家死劝着,她才一边骂着,走了回来。我妹妹和我知道了,又气,又害怕,又不敢去见香头。谁知后来我倒也好了,她也没有什么。
算是,"神鬼怕恶人"。
我哥哥来了,说:"冬儿年纪也不小了,赶紧给她找个婆家罢,“恶事传千里”,她的厉害名儿太出远了,将来没人敢要!"其实我也早留心了,不过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有个公公婆婆的,我又不敢答应,将来总是麻烦,人家哪能像我似的,什么都让着她?那一次有人给提过亲,家里也没有大人,孩子也好,就是时辰不对,说是犯克。那天我合婚去了,她也知道,我去了回来,她正坐在家里等我,看见我就问:“合了没有?"我说:"合了,什么都好,就是那头命硬,说是克丈母娘。"她就说:"那可不能做!"一边说着又拿起钱来,出去打牌去了。我又气,又心疼。这会儿的姑娘都脸大,说话没羞没臊的!这次总算停当了,我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谢谢您,您又给这许多钱,我先替冬儿谢谢您了!等办过了事,我再带他们来磕头。您自己也快好好的保养着,刚好别太劳动了,重复了可不是玩的!我走了,您,再见。”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