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百花文学”的主要倾向和意义。

百花文学

1956年和1957年上半年,文学思想和创作出现了一些重要的变革。这在当时的“社 会主义阵营”中,是带有普遍性的现象。在中国,毛泽东在1956年5月提出的“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的口号,给潜在于各个领域的强大的变革要求以推动和支持。文学界遂出 现了突破僵化教条的、类乎当时苏联文学的那种“解冻”。 1956年第4期的《人民文学》,刊出了刘宾雁的特写(注:在当代中国,“特写”与 “报告文学”一般是可以互换的体裁概念。但在这个时期,刘宾雁、耿简等的写作,并 不是那种要求写“真人真事”的特写,而是可以概括、虚构的“研究性”特写。这种体 裁,后来没有得到发展。)《在桥梁工地上》。当时主持这份杂志编务的副主编秦兆阳在 “编者按”和本期“编者的话”中,给予很高评价,说“我们期待这样尖锐提出问题、 批评性和讽刺性的”、“像侦察兵一样、勇敢地去探索现实生活里的问题”的作品,已 经很久了。后来,这份杂志又刊发同一作者的在文学界有更大反响的特写《本报内部消 息》及其续篇。这一年的9月,《人民文学》还刊登了另一位青年作家王蒙的短篇小说《 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注:小说原稿经秦兆阳作了修改,发表时,篇名也由《组织部来 了个年轻人》改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文革”后王蒙的选集、文集,这一短篇 由作者恢复为原篇名。小说修改的具体情况,参见《关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 人民日报》1957年5月8日)。)。这篇作品,在1956年底和次年年初,引发了在《文汇报 》、《文艺学习》等报刊上的热烈争论。在此前后,《人民文学》和各地的一些文学刊 物,纷纷发表在思想、艺术上的探索性作品,它们或者在取材、主题上具有“新意”, 或者提供了新的视点和表达方式。比较重要的有:短篇小说《办公厅主任》(李易),《 田野落霞》、《西苑草》(刘绍棠),《芦花放白的时候》、《灰色的篷帆》(李准),《 沉默》(何又化,即秦兆阳),《入党》、《明镜台》(耿龙祥),《美丽》(丰村),《红 豆》(宗璞),《改选》(李国文),《小巷深处》(陆文夫);特写《被围困的农庄主席》( 白危),《爬在旗杆上的人》(耿简,即柳溪),《马端的堕落》(荔青);诗《一个和八个 》(郭小川,未公开发表),《草木篇》(流沙河),《贾桂香》(邵燕祥);以及话剧(岳野 的《同甘***苦》)、杂文等。 上述作品的绝大部分,都是短篇创作。这是因为,提倡“百花”的这一文学时期, 前后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其间还有过情况不明而令人疑惧的曲折)。从时间、也从作家精 神展开的程度,都尚不足以将这种调整,融注进规模较大的作品中。另一个特点是,写 作这些作品的,固然有丰村、秦兆阳等“老资格”作家,而主要的还是在四五十年代之 交走上文学道路的青年作者。与40年代初在延安的那些作家(丁玲、王实味、艾青等)想 凭藉已确立的声望、影响来重建他们批评生活的权利不同,青年作家拥有的,更多是理 想主义的朝气。他们在革命中获得政治信仰和生活理想,也接受了关于理想社会的实现 的承诺。但他们逐渐看到现实与理想的距离,在新的思想形态与社会制度中发现裂痕。 他们从前辈作家那里继续了承担“社会责任”的“传统”,并从苏联的同行那里接过“ 写真实”、“干预生活”的口号。他们的这些创作,从表面上看,呈现出两种不同的趋 向。一种是要求创作加强其现实政治的“干预性”,更多负起揭发时弊、关切社会缺陷 的责任。这些质疑和批评现状的作品,旨在重新召唤当代已经衰微的作家的批判意识。 另一种趋向,则在要求文学向“艺术”的回归,清理加在它身上过多的社会政治的负累 。后一种趋向,在内容上多向着被忽视的个人生活和情感价值的维护和开掘。这两种看 起来正相反对的趋向,事实上,在作家的精神意向上是互为关联的。社会生活的弊端和 个人生活的缺陷,其实是事情的两面。而个人价值的重新发现,也正是“革新者”探索 、思考外部世界的基础。 《在桥梁工地上》的作者长期从事新闻宣传工作,他的语言并不是那样富于变化和 色彩,形象和情绪的细微捕捉能力,也不是他所擅长。但他善于思考,包含着激情的思 考和议论,是推动故事的主要动力。《在桥梁工地上》写到的事情,发生于1955年冬天 到1956年秋天。它以记者采访的方式,写黄河桥梁工地上,老干部、桥梁队队长罗立正 ,与他属下的青年工程师曾刚的冲突。作品赋予罗立正的,是保守、维持现状的思想性 格特征。他的工作态度和生活目标,是不遗余力地“领会领导意图”,以保护自己的地 位和利益。这便与不墨守成规、要求变革的曾刚发生矛盾。这一性质的冲突,到了《本 报内部消息》,以更为尖锐、“采取了露骨的公开挑战的态度”(注:李希凡《所谓“干 预生活”、“写真实”的实质是什么?》,《人民文学》1957年第11期。)展开。这些作 品涉及了个人与群体、与社会的关系问题,同时暗示了这个新生的社会存在“本质化” 、“教条化”的趋向。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讲述的是关于20世纪现代中国社 会的“疏离者”的故事。抱着单纯而真诚信仰的“外来者”林震,来到新的环境,却不 能顺利融入,他因此感到困惑。小说的主题、情节模式,与丁玲在延安写的《在医院中 》颇为近似。投身革命的青年医生陆萍来到根据地医院,她无法处理想像与事实之间的 巨大裂痕,她与周围的人发生摩擦,也有一个异性的知音给予支持,但他们又显得那样 势单力薄。当然,比起林震来,陆萍已见过世面,林震对生活的纯净的幻觉,在她那里 已有很大程度上的消褪。她的行动更富挑战性,也更有心计。《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 及其他的“干预生活”的创作,以富于浪漫激情的青年知识者的叙述人身份,来描述他 们所观察到的社会“危机”;在一些作品中,并表达了对于前景不能确定的忧虑,和他 们的“英雄”孤立无援的“悲剧”。 细致绵密、也略为感伤的短篇《红豆》(宗璞),是另一类型创作中影响较大的作品 。也是一个有关革命与爱情的冲突的故事。北平某大学学生江玫和齐虹的爱情,被放置 在40年代未动荡的社会背景上。个人的生活道路与“历史”的抉择,被看成是“同构” 的;制约着感情命运的主要因素,是对待现实政治的不同立场和态度。因此,主人公在 群众运动中改造自己走向革命,也包括对自己脆弱、迷误的感情经历的反省。但小说又 包含着更复杂的成份。存在着叙事的内部矛盾。故事是在回忆上展开的,叙述者在相当 大的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已成为“党的工作者”的江玫。然而,叙述的“反省”并不彻底 。在细致而动情地涉及当事人的爱情经历时,便会或多或少地离开了“批判”的立场, 而同情了江玫的那种感情纠葛。因而,投身革命与个人感情生活,在小说中并没有被处 理成完全一致。这种叙述上的分裂,当年的批判者就已指出:“作者也曾经想……刻划 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江玫经过种种复杂的内心斗争,在党的教育下终于使个人利益服 从于革命利益”,“然而,事实上作者并未站在工人阶级立场上来描写小资产阶级知识 分子的心理状态。一当进入具体的艺术描写,作者的感情就完全被小资产阶级那种哀怨 的、狭窄的诉不尽的个人主义感伤支配了”,“作者没有比江玫站得更高”,没有“看 到过去江玫的爱情”“是毫不值得留恋和惋惜的”(注:姚文元《文学上的修正主义思潮 和创作倾向》,《人民文学》1957年第11期。)。 上述的创作,在1957年夏天之后受到批判,它们的出现,被批评家描述为“一股创 作上的逆流”(注:李希凡《从〈本报内部消息〉开始的一股创作上的逆流》,《中国青 年报》1957年9月17日。)。二十多年后,在变化了的政治和文学的环境中,这些“毒草 ”转而成了“重放的鲜花”(注:1979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将这批作品(主要是小说、特 写)汇集成册,书名为《重放的鲜花》。将它们重评为“鲜花”,编者在《前言》中有这 样的说明:“我们从《在桥梁工地上》、《本报内部消息》、《组织新来的青年人》、 《改选》等这些‘干预生活’的作品中,看到那里面塑造的罗立正、陈立楝、刘世吾等 形形色色的官僚主义者,今天还在玷污我们党的荣誉,腐蚀我们党的肌体,妨碍我们奔 向四个现代化的步伐。我们必须与之作积极的斗争。我们也可以从这些作品里的曾刚、 黄佳英、林震等人物身上,汲取到鼓舞意志、奋起斗争的力量。《小巷深处》、《在悬 崖上》和《红豆》等写爱情题材的作品,作者是通过写这些所谓‘家务事,儿女情’、 ‘悲欢离合’的生活故事,……歌颂高尚的革命情操,歌颂新社会;鞭挞自私自利的丑 恶灵魂,批判旧世界。”可以看出,对这些作品的评定,虽说会有“毒草”与“鲜花” 的相反结论,但批评者理论依据和视角,却相当一致。),获得了截然相反的评价。而它 们的作者,在很大程度上也被看作是受难而复出的“文化英雄”。